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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老劉眼中的中國經濟之三

如前所述,老劉一會兒是民族主義者,一會兒是西方仰慕者,但不論何時,他對個人財產增值的信心,都來自對政府經濟手段的信心。他老講的一句話是,中國不能亂,他X的共產黨知道,財產就是老百姓的命,他敢傷到這根筋骨,老百姓就會跟他拼命,您放心,政府維持經濟的手段多了去了。

但老劉還是個願賭服輸的人,他把手頭的幾處房產作為保本救命錢,多出的錢用來炒匯炒股,即使輸光了也只能怨自己嗅覺不夠靈;一千多萬人民幣的現金,經常處於滿倉狀態,日進日出,從來不看什麼基本面,只看那一刻的漲跌還有當下買賣的每手(每單)金額和總手數(單數)。他完全把中國股市當成一個賭客對賭的賭場,他抓的是大戶的動向以及散戶之間的攻防心理。

人民幣匯率連升十一年,中國GDP每年10%的啪啪啪往上趕,老劉有理由信心十足。聽他和幾個在做生意的朋友之間的對話,你會覺得你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台灣。剛聊完奔馳(賓士)AMG越野車,沒幾天朋友就去買下一輛,說到冬天應該到海南去避寒,另個朋友二話不說就立馬飛海南看房。但老劉粗茶淡飯,衣服越舊越喜歡,他總感覺錢是用來生錢的,不是用來消費的。

我常搜尋一些國際間對中國經濟的不利看法給他,他出於老北京人的禮貌,通常傾聽,然後似笑非笑的說,您放心,中國經濟跨不了,中國政府鬼著呢,怕國際上感覺中國發展太快,明明賺十塊也得告訴別人只賺五塊,等到哪一天明明才賺五塊告訴別人賺十塊的時候,那才是政府覺得中國經濟要出問題的時候,那時間還早著呢!

中共若敢毀約,我跟你拚了!

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後,中國股市也有過幾次慘跌,滬市大盤八千多點跌到兩千多點,老劉也沒放在心上,房價在那挺著呢。中國房價從來只有漲,二十年來北京三環內房子,從三千一平米到六千、八千、一萬二、兩萬一平米,一直到2014年的五、六萬一平米,隨後雖然緩漲,但從來沒聽說跌價。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深圳市曾經傳出房主付不出房貸而銀行要扣房的消息,老劉看到新聞後哈哈大笑對我說,別信它,您放心,中國的銀行都是國家的,它還真能把房子收回去?老百姓不拿著菜刀跟它拼命?國家把房價搞了上去,老百姓拼死買了房,這等於幫了國家的忙,現在老百姓缺錢了,你國家就想把房子收回去?門兒都沒有!

這是老劉對「官民關係」的最基本看法:你讓我賺錢,我就歸你管,你讓我賺不到錢,我自由自在不受你管,你想收回我已經賺到的錢,那叫毀約,我和你拼了。

我又犯了一次傻。2015年中國政府宣布,國家銀行對每個帳戶的存款保障,額度止於25萬人民幣,若銀行破產,超過25萬的部份國家不保。我好心提醒老劉,最好多在幾家銀行多開幾個帳戶,分散風險。他又哈哈大笑,說:您放心,政府說是規定,但辦不到的。老太太一輩子等著給孫子的存款,超過25萬你就不賠啦?那全國人民都要上街啦。您放心,那規定是說給外國人聽的,拿不準哪家大銀行要吸引外資,外資提出破產賠償限額的要求,中國政府就照本宣科,哪還能真幹吶?老劉對WTO沒概念,也不太清楚當年中國在加入WTO時對世界承諾了什麼改革,但他知道中國政府為了吸引外資,什麼話都能先說。

對於什麼是說給中國人聽的,什麼是說給外國人聽的,老劉心理特清楚,洋人的好唬弄,老劉也打心底就瞧不起。中國政府宣布殲二十三戰鬥機首飛的時候,老劉的評論是:您放心,中國宣布首飛的時候,老早三個中隊不知已經部署在哪兒了。中國向國際宣布開始自製第一艘航空母艦的時候,老劉的看法是:第一艘?中國會一次只建一艘?三艘都有可能,不同部位放在不同地方建,到時候拼起來就是幾艘。您等著看吧。共產黨鬼著呢,否則能混到今天?

老劉沒讀過什麼書,不要說什麼孫子兵法、鬼谷子沒讀過,就連三國演義、水滸傳裡的故事頂多也就是小時候聽說書、大了後看電視劇而來的,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對世事的判斷比任何學問家差。聊天時他經常會說:我琢磨著,天下的道理都是從生活經驗中來的,再大的學問不也得從小事出發嗎?要沒有蘋果掉到牛頓頭上,他能想出萬有引力?

這就是老劉認為洋人永遠搞不懂中國的原因,「您想想啊,我一輩子沒出過國,我哪懂得洋人腦子是怎麼長的?您要放我到日本,我且得生活個幾年才能知道人家日本人想法的皮毛。洋人到中國,北京上海大城市一住,三年就以為自己懂中國了?他至少得到胡同裡待個十年,冬天半夜提著褲子去上公共廁所,或到農村蹲個十年,他才能了解什麼叫中國啊,看著中國官方給的經濟數據,就想推論中國形勢?門兒都沒有。

這話說得可不是?2007年英國經濟學人雜誌,訪問了當時的遼寧省省委書記李克強,聽到李克強說他從來不看官方發布的經濟數據,而只看耗電量、鐵路貨運量和銀行貸款發放量。記者如獲至寶,隨後鑄造了一個新詞,「克強指數」,用來推斷中國經濟的真正走勢,轟動西方經濟學界。老劉聽到這消息,輕蔑的說,您看看,您看看,中國老太婆都知道的常識,到了洋人手?變寶貝了,從用電量、運輸量、貸款量來看中國經濟到底咋的,農村老農都懂這個道理,還「克強指數」咧。

不要以為老劉只批評洋人無知還裝蒜,他評論起中國人來更加犀利,想來是因為他對中國人了解到骨髓內了。北京人有了點錢之後,什麼洋玩意都來,酒店(夜總會)裡流行俄羅斯金絲貓,喝的是威士忌,老劉就對此有意見:怎麼?中國妞不行啊?什麼威士忌,一股藥味兒,哪有二鍋頭來勁?再更有錢之後,北京人開始喝紅酒,一瓶比一瓶貴。應酬的時候,老劉也只能跟著喝紅酒,但有一天他終於發飆了。主人拿出一瓶1994年份的Petrus,說是法國來的名酒,要人民幣6,000一瓶。老劉發言了,他說,在座的哥兒們,我沒去過法國,但我知道人家法國人吃飯餐餐喝紅酒,一般也就幾十人民幣一瓶,你我家裡三代以前都是農民,沒有啥貴族,就別裝逼了,還人模人樣的品六千一瓶法國紅酒咧,你喝得出差別?我也得信吶?中國一年賣掉的法國紅酒比法國全國產量還要高三倍,真假都沒譜,咱們就別在那兒他X的傻逼了。

個人生活方式歸個人,老劉雖然不同意很多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但他對一般人的消費水平和經濟之間的相關性,卻是很敏感;他知道,哪怕是花十倍的價錢喝假酒,只要喝得起,就是經濟不錯的跡象。對於官款消費和私人消費之間的差別,他尤其敏感。習大大打腐反貪,高檔酒樓生意大減,老劉從來不認為那是經濟衰退的證據,他對經濟「大勢」的推斷,來自他對各地小飯館生意的觀察。才三年前,他去了一趟寧夏銀川,回來就說,中國經濟沒問題,就連銀川那個小地方,一入夜,滿大街的小餐館連個座位都找不著,只要小老百姓能消費,經濟就沒問題。

這個話,2016開年之後,老劉第一次的改口了,露出了過去不曾見的憂心。這個冬天,北京特別冷,他終於動了心想到海南去買房,等老了冬天可以上那兒住。回來之後他說,買什麼海南房啊?全部都是空房,社區裡鬼影都沒有,開發商說不降價,但是買一平米送半平米,這不就等於降價三分之一嗎?從海南回北京途中,他又到雲貴轉了一圈,回來嘟噥了兩句:哎唷,晚上小飯鋪裡的客人,明顯的不比過去了,經濟真的要不行了?

胡同老劉眼中的中國經濟之二

上回剛剛提到,1993-94年間人民幣幣值暴增之前,中國當局無預警的限制百姓將手頭美元兌換成人民幣,語音才落,2016年一月24日,上海市無預警的開始限制人民將人民幣兌換成美元,在「見過市面」的老劉眼裡,他感覺人民幣雖然在過去三個月內劇跌了15%,真正的暴跌還只是快要開始。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毛澤東的這句話真的不錯,不相信毛主席的人,遲早會受到教訓。中國人民的嗅覺有多靈敏呢?給你一個例子。三十多年前,1983年在紐約,一位首批赴美留學的學生向我急借電話,他要立刻打電話回國給他奶奶,要他奶奶馬上買下那一堂考慮已久的傢俱,因為傢俱幾天之內就要漲價了。我借給了他電話,但好奇的問他:你人遠在紐約,怎麼知道上海的傢俱幾天內就要漲價了?

他的回答,當場讓我掉了眼珠子,讀下去,你也會掉眼珠。他說,我剛才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黑龍江興安嶺發生森林大火,國內對這種新聞是控制的,但耳語是很快的,幾天之後木材一定漲價,然後傢俱跟著漲,馬上買可以省錢。

中共利用信息不對稱

這叫「打時間差」,時髦的說法叫「利用信息不對稱」。中國政府知道人民鼻子靈,因而「信息不對稱」是主要的社會管控工具(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中國政府這麼在意互聯網上的信息流通了吧);信息上的貓捉老鼠、老鼠偷吃,在中國是個永恆的遊戲。既然提到了這事,順帶說說另外一個故事。這位留學生後來回國後和朋友搞了個進口公司,公司名字取為「集益」,因為美國的G.E.(通用電器)那時剛剛進入中國,中國人的字母發音習慣就唸為「集-益」,因此用「集益」的諧音為公司名,很多人就會以為他是G.E. 在中國的代理公司。

中國的匯市、股市,一向都是「政策市」,如本文的主人翁小民老劉,多年來鼻子的敏感度,老早就可以在十公里外嗅到氣味,央視和人民日報,報導什麼和不報導什麼、版面的位置、標題的字號大小,無一不是他們縱橫股海的羅盤。等到事態發展到連老劉都嗅覺亂了套的時候,就表示中國政治的麻煩大了。

最近這幾年,老劉的雷達就亂了套。大概從胡、溫的第二任開始,也就是2008北京奧運之後,老劉開始看不準經濟政策究竟是誰在當家了。央視說「A」,人民日報說「非A」的情況越來越多,政策口和宣傳口開始不同調了。老劉的股市策略原先還有一些中長線,後來越發只能做短線了。進入2015年,原先還可外出幾天不看盤的老劉,開始以每個小時作為進出單位,到了2016年,老劉從開盤到收盤,幾乎都保持著秒進秒出的緊張,以他多年的功力,他不信他從大盤中找不到好股。

當他有重大情緒要表達時,老劉的起手式就是「他X的X」;當你聽到這一句,你就知道他要發功了。早些年股市還有起有落時,只要連續三個漲停板,到了晚上的老劉就是一個忠誠的民族主義者,絕對相信中國的軍威,「小日本、小越南、小菲律賓算個蔥啊」。但是,只要連續三個跌停板,老劉就成了不滿份子,「他X個X」,股市再這樣跌下去,老百姓不會同意的,到時候美國101空降師空降天安門,我第一個給他送茶水去」。

看官不要誤會了,老劉不是個沒有理性的人。事實上,才高中畢業的他,是我見過最能夠分析事理,腦子極為清楚的人。老劉是個看透體制的人,他只是覺得體制都弄成這樣了,房市、股市是像他這樣的小民唯一能感到些許安慰的領域,政府就算貼錢,也應該讓小民感覺有希望。如果連股市都弄不好,那就代表這個政府已經黔驢技窮了。老劉的理性可以在他心平氣和的時候看出來,例如,和我這個台灣人交往深了之後,他會說出「為什麼不讓人家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啊」,看了南海地圖之後,他會說「中國都把領土畫到人家門口了,這誰樂意啊」。

老劉對摯友絕對忠誠,對弱者絕對仗義,他還是個做啥像啥的人,只要他對任何新鮮事物產生興趣,他都能鑽研到底,自己看透原理。喜歡上摩托車,他能只帶一把螺絲起子和一捆鐵絲,騎著山地越野摩托車一人獨闖叢山峻嶺。我和他去過幾次,到了山裡,他騎車在前開道,我靠兩隻腳跟隨在後,有時在兩百米落差的懸崖小徑上,他呼嘯而去,我卻只能寸步移動。喜歡養魚,他能靠著自學,到大山裡帶著村民建出專業的大魚塘,配種出的錦鯉,連廣東的錦鯉大戶都豎拇指。

但,這些都是他花錢的樂趣,而支撐他所有樂趣的收入來源,就是股票。落寞時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他X的,早知當年就都買茅台酒(股)就好了,到現在分紅和分股,都已經一千倍了」。老劉最大的夢想,就是買一輛奔馳(賓士)頂級AMG大越野,把中國的深山峻嶺、大河荒漠全數孤身走一遍。其實他負擔得起那車,但他時間被股盤給鎖住了。

當中國股市從8000點落到6000點時,我提醒老劉可能會落到4000,他不在意,因為他做短線,只要有漲有跌,他都有錢賺。當從6000點跌倒4000點時,我提醒他局面可能會落到2800,他也不在意,只要過程中有漲有跌。果然,在漲跌之間,老手如他只是小賠。然而,進入2016年,一週之內兩個熔斷點,然後幾次5%的暴跌,老劉知道他已經賠掉了那台奔馳頂級AMG大越野了。算了,他說,不抱希望了,將來改買一台鈴木吉姆尼(Jimmy)得了,那不一樣可以跑? 中國政府,他說,看來這次真要失靈了,但他仍抱著希望,因為街坊裡傳言,這次的股災、匯災,只不過是習大打老虎之後的一次失敗的經濟政變,等老虎老實了,股匯兩市就會大反彈了。

胡同老劉眼中的中國經濟(一)

2015年,中國一向引以為傲的外匯存底4兆多美元,掉了20%,只剩3.4兆美元。外資脫逃中國高達6,500億美元,而官方經濟學者大呼,倘若2016年頹勢不改,當外匯存底掉至3兆美元以下,中國經濟就XX了。

2016年一開門,中國股市就兩度因跳水觸及「熔斷點」而休市,數千家上市公司跌停板,人民幣接著再貶。這使得過去只知道人民幣好康的台灣投資界,看得霧煞煞。這幾天,如果你追蹤中國經濟新聞,每天全球都有數千篇的各路人馬分析文章,保證你消化不了。 

言歸正傳,這不是一篇經濟分析的文章,而是一篇對北京一位平民的報導。老劉,今年50歲,身居北京某胡同,手頭資金不大,也就一千萬人民幣左右,但卻是股市、匯市的老手,有如中國上億的散戶股民,平日絕不進號子,終日盯著電腦下單,買賣進出的交易時間以分鐘為單位,因為他知道,一根煙的時間,某支股票就可能漲停或跌停,一碗茶的時間,全中國股市就可能休市,如同2016年的第一個交易日,開市15分鐘,就全國市場觸及熔斷點而休市。

聽老劉聊中國經濟是一大樂事,當然那都是在晚上或週末,股市、匯市開盤的時候,你別惹他。既然是報導,那我也就忠於現場,原汁原味,出現的語言若有冒犯之處,請讀者海涵。 老劉有頭狗,那可是寶貝,吃得絕對比老劉好,一斤(500公克)狗糧80塊人民幣,三不五時還給它燉排骨,聊天時當然窩在腳邊,這狗是吸二手煙長大的,老劉一天四包。在進入經濟話題前,你得多了解老劉這個人,否則你不會明白為什麼我必須介紹老劉的中國經濟觀,還有為什麼老劉從來不相信洋人、洋機構對中國經濟的數據分析。 

中共外匯券時代傳奇

老劉一家三代北京人,這在北京就算是稀有的老北京人了。胡同裡的語言,外地人任誰一聽就專注,有時機關槍,有時犀利如刀,放起煙火來天花亂墜,熱鬧中帶著胡同的智慧。胡同?住著四種人,市井小民、有知識但已經磨平所有稜角的人,鑽營小利的人,還有流氓。老劉屬於後兩者的中間人物。

80年代,中國貨幣實行雙軌制,也就是在社會通行的人民幣之外,官方憑空創造出一種貨幣叫做「外匯券」,一塊抵一塊美元,只有外國人能夠換,可以在大飯店或特定的官方商店,如「友誼商店」使用,可以買到中國老百姓買不到的洋貨,什麼「三大件」(冰箱、電視、洗衣機)和「三小件」(錄音機、收音機、隨身聽等小電器)。平民百姓拿到了外匯卷,用今天的話來說,「那叫一個牛X啊」,那等於是特權通行證。在當時的外國人眼裡,一塊外匯券就是一塊美元,但假設當時的美元兌換人民幣的官方匯率是1:11,那麼在平民的黑市內,一塊外匯券就可以換到12人民幣。 

倒買倒賣外匯券及美元,乃成為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些先行開放城市的主要黑市業務,參與者叫做「外匯倒爺」。老劉,就是當年的中盤倒爺,「你不知道當年我有多牛X,別人騎自行車,我騎北京不到一百輛的摩托車,要人有人,要妞有妞,大腕打賞,一抽就是一疊鈔票,給的人不點,拿的人也不點,錢嘩啦嘩啦得來」。除了外匯,老劉也給大小領導搗騰日本最新型號的家電,而且說到做到。

美元黑市價格一路漲,當局為了平抑黑市的衝擊,於是有限度的開放平民百姓用官價購買美元,「每個銀行門口,老百姓連夜排隊,一直排到兩公里長,」老劉形容那個壯觀場面。當局一看勢頭不對,先是限制每人購買美元的額度,然後下降額度,最後只能乾脆停止兌換美元。

不料1993到1994年間,就在大量外資進入中國之後,當局一夜之間宣布取消外匯券,人民幣兌美元比例由11:1,增值至8:1。所有已經對中國投入美元的外商,以及手頭握有美元或外匯卷的老百姓,一夜之間,毫無預警的,手頭資產貶值將近30%。

已匯入美元但還猶豫是否要換成人民幣的外商哭了,當時還不是老劉的小劉也哭了,手頭的美元不值錢了,多年的利潤一次性的繳回給國家。「從此我知道,在共產黨之下,匯率這玩意不能玩」。他賣掉摩托車和一切還能賣錢的貨,投入了剛剛才開始的股票市場,「那時還沒電腦交易,買賣得到大廳去,排隊開戶的人,差不多也有兩公里」,老劉摸著狗的頭,吐了一口煙,似笑非笑的悵然又上了他的臉。

中國農婦曹阿姨的春節

群山環繞的李家沖村子,二〇一一年的春節,過得很不平靜。交涉已久的地產開發商徵地專案,開發商竟然真的開始付錢了。一個月之內,一半的村戶都與村大隊簽了約,拿到了一筆他們過去一輩子都積攢不起的錢。曹阿姨家被徵了十畝地,得到六十萬元人民幣,這筆錢,相當於一大家人過去三十年積攢下來總儲蓄的五倍,也相當於曹阿姨一人不吃不喝再工作五十年所能存下的錢。

李家沖的地,地產商付錢爽快大方,不得不說這得力於它是一個中央欽定的扶貧模範村,發生在中國各地的政府強徵土地,或村書記吃乾抹淨事件,在這裡沒有出現。但就是這麼一件事,徹底挑戰了李家沖村內的傳統倫理,原本互助的大家庭結構,一夜之間被逼為「父不父、子不子」的合夥關係,甚至冷冰冰的股東關係。

只為了徵地補償金

表面現象很熱鬧。就在開發商付錢之後一禮拜,十幾戶村民就用現款買了簇新的私家小轎車,雖然都是十萬元(人民幣)以下的大陸國產車,但呼嘯來去的架勢卻也著實驚人。緊接著,旅遊大巴天天開進村裡,眾村民活不做了,跟著一群衣著光鮮的年輕銷售員出門旅遊去。原來,七八家保險公司老早就釘上了李家沖,他們要村民買保險。

曹阿姨這陣子情緒動盪,一禮拜之內,她遇到了過去不敢想像的局面,為了徵地補償金,她的兒子小樹,在她的一句氣話下,選擇了分家。小樹才二十二歲,但已成家三年,閨女兩歲。照農村的老規矩、老倫理,小樹三年前娶媳婦時,曹阿姨老兩口在自家院內新蓋了三間房,作為小樹的新房。婚後,小樹一家的生活,全由曹阿姨照顧,小夫妻倆賺的錢,曹阿姨一分不要。去年,曹阿姨拿出了自己一年所賺工資的百分之六十,為小樹夫妻倆各買了一台電腦。曹阿姨逢人便誇小樹老實、孝順。

拿到六十萬的徵地款之後,曹阿姨高興的告訴小樹,她打算給小樹夫妻三分之一,二十萬,另外四十萬先存起來,以備小樹將來不時之需。按照農村的規矩,曹阿姨夫婦過世後,所有財產都歸兒子,女兒無權繼承。在曹阿姨看來,這筆錢終歸是小樹的。

小樹笑了笑。第二天一早,小樹正經的向曹阿姨開口,他要一半三十萬。錯愕的曹阿姨向小樹解釋,你們夫妻倆和孩子,吃穿住都在家裡,家用一毛不用出,二十萬夠你發展了,這可是我和你爸幾十年勞動都攢不到的一個數目字啊。你將來再需要,我們老兩口還不是一樣把錢拿出來。

雙方聲音越來越高,這是曹阿姨從未看過的小樹。小樹說,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家產本來就有我的一半。這在中國農村,道理就是如此。法律上雖然說,必須等到老人死後兒女才有繼承權,但在農村實際上是無效的。曹阿姨知道,即使拿到村民面前公論,小樹要求現在就分一半家產,沒人能說他沒有這個權利。

愛極小樹的曹阿姨,對這個一向老實乖順的兒子,憤怒之極,說了一句話:要不你就拿二十萬,一切還照舊;要不你就分四十萬,以後你一家人的生活費用你都自理,紅白喜喪的支出我也不替你付了,家裡還剩下的那兩塊地也都歸你。我跟你爸爸就用剩下的二十萬養老。

農村規矩:一聲令下

兩天後,小樹告訴曹阿姨,他選擇第二方案。曹阿姨是個剛烈性子,她當天就替小樹辦了一張四十萬的存摺。心理有愧的小樹說了一句狠話:那我在院子裡起一道牆,各走各門,你們老了,我也不養。

兩天後,曹阿姨登上了保險公司的大巴,把剩下的二十萬買了儲蓄保險。她對人說,不把剩下的錢存死,哪天小樹找她要,她也不能不給,買了保險,十五年之後保險公司每個月付一千元利息,她和老伴買米麵夠了,「等我們死了,保險金還是小樹的」。

有人問曹阿姨,你說你家還有兩塊地要轉給小樹,去辦了轉移手續了嗎?曹阿姨一笑,辦什麼手續啊,農村規矩就是這樣,到村大隊言語一聲,地就是他的了。父產歸子,天經地義,只不過是早一點給他罷了。

曹阿姨如何做管理?

SH22Lockdown

這是一個發生在中國農村的真實故事,情節很平淡,但若把它看懂了,也就對「在中國做管理」這回事瞭解得八九不離十了。

村名叫李家沖,位於山坳之中,土地貧瘠,只能種些紅薯、玉米等耐旱作物,近十年來得到政府照顧,開始種些果樹,村民收入提高,但人均也就幾千人民幣一年。

李家沖的改變,起於五年前地產商看上了這塊山坳地,在這兒開始蓋上了別墅。隨著施工的進度,李家沖的壯丁開始棄農,成了工地上的農民工,開始挑沙搬石頭做「小工」,機巧一些的學著做泥瓦工,和和水泥砌砌牆做「大工」。小工一天六十元,大工一天一百元,比起種地強多了。

外行領導內行?!

故事的主人是一個婦女,四十來歲,瘦瘦小小,姓曹,姑且稱她為曹阿姨。曹阿姨性子剛烈,做事俐落,她的丈夫、兒子、弟弟都在工地幹活,她一人擔起農活及家活。一天,地產商的一個經理急缺人,看上了責任心強、快人快語的曹阿姨,請她去監工。曹阿姨有些猶豫,抛頭露面做粗活在村子裡是男人的事,她一個女人,從來也沒做過泥水活,還得去監管村裡的男人,不太合適吧?沒關係,地產經理說,我看你能做,準能行。

曹阿姨說,自己不帶頭做,哪能監工?於是她在其他男農民工的嬉笑及異樣眼光下,開始自己琢磨如何和水泥、沙泥比例、加水多少、砌牆工序;一個月後,她懂得比誰都不少,做的活比起其他工人還多。曹阿姨想,自己現在有資格指揮其他工人,於是開始真正監工了!

從她開始認真監工的頭一天,麻煩就開始了。首先,她那侄子搬十分鐘磚休息五分鐘抽菸,被她釘上了。侄子辯解說,前頭水泥和沙子還沒弄好,磚搬上去了也一時用不上,等水泥和好了再搬磚也來得及。曹阿姨說,那你就去幫忙搬水泥啊,後然回來搬磚,這樣工序不就順暢了嗎?侄子頂嘴說,又不是咱自家的活,姑姑你幹嘛那麼上心?

晚上曹阿姨向弟弟說起他兒子不盡心幹活的事,她弟弟不高興的說,你侄子做得不比隔壁某某人少,拿一樣的工錢,你得對他公平點。曹阿姨說,幹活就得又快又好,講究工序,將來到哪都有飯吃,做事怎能老向下比,為什麼不向上比?

曹阿姨因為工地忙,家裡果樹要收成了,她於是想請鄰居幫忙收果子,付工錢。鄰居說,曹家嫂子,你開口要我幫忙兩天,沒問題。但你開口要付我錢,我就不來了,我們村裡鄰居,難道我還替你打工?我要面子不要?

外地經理看曹阿姨監工認真,想請她做個小工頭,同時監督幾處工地。沒幾天,村子裡話就傳遍了:那個曹家女人坐享其成,到處指使別人幹活,她白拿錢。於是,凡是曹阿姨監工的工地,鄉親們都開始怠工。

地產經理很支持曹阿姨,說你村子的人哪個不好好做就不給他做,我們找隔壁村子的人來做。過了一陣子,李家沖村子裡又傳遍了一種說法:那個曹家女人拿錢給別村賺,不給自己人賺。

只能對人情不能對事情

這就是李家沖村的真實故事。曹阿姨,一個大字都不識的農村婦女,卻天生具備了一個高級經理人,照我說,甚至是國際級別經理人的素質:不但注意流程,而且對結果負責;只向上比,不向下比;對事不對人。在農村的傳統裡,曹阿姨出不了頭。蜘蛛網似的親緣、鄰里關係下,養成一種文化,只能對人情不能對事情,難以形成團隊協作,工資向上比、效率向下比。

中國開放才三十年。即使在大城市中,「李家沖文化」還是無所不在。在中國做管理,不能不認識組織中隱藏的李家沖文化,但也不能忽略了,每個「李家沖」都有一個「曹阿姨」;如何發現曹阿姨、如何幫助曹阿姨突破她周圍的李家沖文化,正是在中國做管理的最基本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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