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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百病之源:抗拒全球化

說台灣抗拒全球化,很多人會不以為然;台灣當年以貿易起家,怎會抗拒全球化呢?然而這點需要細細來辨明。

自從台灣在上世紀70年代參與了貿易全球化而發家以來,40年間所謂「全球化」的內涵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遷,而台灣跟著潮流走到一半就停步了。70年代的貿易全球化之後,緊接的就是80年代的產業(生產)價值鏈的全球化,典型的代表就是戴爾電腦公司(Dell),這一波台灣也跟得很緊。這兩波全球化,我們可以稱之為「狹義全球化」;在這範圍內,台灣發光發亮,其中佼佼者一直續存,包括了台灣引以為傲的機構如台積電、富士康。

然後,90年代開始,全球化由狹義走上廣義,此時產業鏈全球化已經穩固定型,全球化的動力開始深入「軟領域」,例如金融全球化、人才全球化,甚至價值感全球化。就是在這裡,台灣重重的跌了一跤,至今爬不起來。勵志名言說「在哪裡跌倒,從哪裡站起來」,然而有些人只能做到「在哪裡跌倒,在哪裡躺好」。台灣過去20年的表現,顯示的正是它「原地躺好」的功夫;若要站起來,需要驚天一雷。

台灣亟需開放的心胸和世界觀

在狹義全球化的時代,崛起的條件只需要勤奮與智力,那個時代的自我激勵名言是「我又不比別人笨,又不比別人懶,當然我也行」,當年台灣就是靠著這一股勁起來的。但是在廣義全球化的時代,單單勤奮及智力已經不足為峙,它還需要心胸及世界觀。而台灣缺乏的正是開放的心胸和世界觀。

奇妙的是,心胸及世界觀和經濟水準沒有直接關係。一個山裡的窮人,極有可能在心胸及世界觀這件事上,遠遠大於富家子弟,只是前者沒有機會。不好意思、甘冒忌諱的說,台灣許多精英,包括年輕世代中的意見領袖,在心胸和世界觀上,還比不上非洲窮國的同輩。敢於這樣說,乃基於一個事實:非洲窮國的精英人物,不論地位高低,談論本國事務時,大都能超越「自家事」的層次,而用一種世界眼光或世界未來的眼界來介紹、批評本國事務。而台灣的同類人物,卻只有能力把本國事務越談越本地、越談越細,細到外人失去興趣或聽不懂為止。

相對於全球化,就是村落化;再有錢的村落,也就是一個村落。無可諱言,台灣的逐年村落化,與中國的國際打壓有關,但若以此為「就地躺好」的理由,那反而證明了台灣本質上就是一個只有勤奮和智力的國度,缺少了打入廣義全球化的心胸及世界觀。台灣若繼續把問題全數賴到中國的打壓,那台灣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為什麼台灣會缺少心胸及世界觀?為什麼台灣在廣義全球化的時代中,對外來人才、外來投資、外來價值觀會一貫抗拒?因為台灣太小嗎?因為台灣怕被中國吃掉嗎?我認為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不是深層次的原因。

台灣的「大國意識」陰影作祟

非常吊詭的,台灣抗拒廣義全球化,不是因為它物理上「太小」,而是因為它心理上「太大」。打個比方,一個高頭大馬的人,固然穿上合適衣服後可以震懾人,但是一個小巧結實的人,倘若衣服合身,照樣可以很神氣。怕的是,身材小巧的人硬要穿上比自己大上三號的衣服,那就邋裡邋遢了。歷史強加給了台灣一套大了三號的衣服,從內褲一直到外衣,使得台灣一直活在「大國意識」的陰影作祟之下,事事都要和「大國們」對等,一不對等就內部發作,或者就是看不起別人「小國」,心理上無法接受和小國對等。這狀態使得台灣無法將自己在世界上定位,無論在與中國打交道或與菲律賓、新加坡打交道上,都顯得進退失據。

不稱身的大國意識帶來的大國自尊心,不但阻礙了台灣在世界政治環境中伸張自己的餘地,也妨礙了台灣放開胸懷參與廣義全球化的機會。政治上、經濟上兩邊不搭,長期悶著的台灣,百病叢生,並不足為奇。

台灣必須開始意識到,當年的狹義全球化可以是單行道,但是廣義全球化必須是雙向道;開放心胸及世界觀,才是台灣的康莊大道,而且可能是唯一道路。

精英夢?平民夢?還是公民夢?

習近平對奧巴馬說,中國夢與美國夢其實是相通的。但是,這種相通是平民層次的,還是精英層次的,或者公民層次的?

平民,既然被歸類于「平民」而非「政治家」或「政客」,他們的夢一定是簡單的、純樸的,無非就是親友在吃喝拉撒睡上的安適,活得有尊嚴,自我才能的實現。但是「精英」們不同意這種簡單的夢。精英是一群不滿意於簡單狀態的人,他們都帶有「超人」的氣質,在知識上、在權力上、在資產上,他們都不甘於僅僅做「平民」,他們對天不服氣,對地不服氣,對人也不服氣。雖然從數量上來說,精英的比例遠遠小於平民,但由於他們刻意的囤積知識、權力及資源,很自然的就形成對平民的控制力,因為平民的夢是那樣的簡單。

台灣實現的平民精神難能可貴

兩百餘年前的美國夢,其實就是平民夢;一直到今天,美國文化中還能感動世界的那一部份,就是它的平民夢。經過了兩百餘年,歷經了兩次世界大戰及伴隨的世界權力格局變化,美國的精英們萃取了歷史上歐洲精英的傳統,形成了一種背離平民夢的、以主宰世界秩序為價值的精英夢,從而造就了今天美國精英與美國平民之間的同床異夢狀態,也帶來了世界平民對美國精英夢的憎惡。

中國呢,自秦朝以來,幾千年來的平民夢,就只是一場夢。在先秦時代,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有濃厚的平民夢精神,但是法家卻是徹徹底底的精英夢。秦王獨尊精英夢,漢武集其大成,硬生生的切除了先秦原儒的平民夢部份,僅取其「倫常論」,謂為「獨尊儒術」,完整形成了「精英統治論」。平民夢,自此淪為文人騷客的自遣遊戲,即令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也擺脫不了其精英夢的心理狀態。民間戲曲中雖多有平民夢,對精英統治多有控訴,但最終的心理出路,還是寧願相信只是精英中出了敗類。

鏡頭轉回今日台灣。在歷史的意外下,台灣可能是中國歷史長河中,第一次出現足以實現平民夢的霎那。在1987年蔣經國宣佈解嚴開放至今的26年之間,台灣社會的平民精神得到了徹底的釋放;簡單的平民夢,促成了生活上的簡單之美,這也是台灣吸引全球華人的那一部份。大家不說,或者說不上來,但是大家心中都隱隱約約感覺到,台灣實現的平民夢,對整個中華文化圈都是一種歷史慰藉。

公民必須自制且自治

然而,台灣的精英夢並未消失,並且越來越以一種扭曲的形式在侵蝕著那簡單的平民夢。台灣社會在伸張平民夢的同時,潛意識裡還擺脫不了那千年文化遺留下來的精英統治情結。雖然已經有了一人一票,台灣人民還是希望魚與熊掌兼得,期待自己的選票能夠選出一位「包公式的明君」,從而照顧自己的生老病死。在這種「兩手都要有」的心理狀態下,台灣選民往往只記得自己是平民,而忘了自己也必須是公民,有著公民的自制和自治責任。

缺少了對自制和自治的責任意識,平民夢的無限上綱,就形成了所謂的民粹;平民夢,因而可能變為惡夢。現下在台灣,因為已經有了一人一票,攻擊民粹已經不可能。國民黨內部採取的是包容民粹的路線;在人人只求自保的狀況下,不但進退失據也鬧出了不少笑話。而民進黨,多數則選擇了擁抱民粹的路線,比的是誰更民粹。

台灣的平民夢在十字路口已經走叉了一步,沒能向公民夢轉型而邁上了民粹的方向。這只是一時的陣痛現象,還是歷史的宿命?只有未來才有答案。

而中國大陸呢,當下正處在平民夢與精英夢的十字路口,究竟應該邁進未知吉凶的平民夢呢,還是應該回到漢朝式的精英夢呢?倘若台灣的平民夢繼續一頭栽進民粹的不歸路,那將是對中國大陸的傳統精英夢的一大鼓舞:君不見,在中華文化傳統之下,放開平民做夢的後果就是原地空轉的民粹,台灣就是實證。 所謂的「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兩岸現實處境雖然不同,但是在突破傳統魔咒的任務上,卻是同病應當相憐。精英夢與平民夢如何相容而不背,同時考驗著精英及平民的智慧。

而中美之間呢?倘若中美夢(ChiMerican Dream)被詮釋為共同主宰世界秩序的精英夢,那對世界將是喜訊,還是災訊?相信很多平民不會同意這種狹義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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