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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定義;和平的對價

戰爭對台灣是一個實質的威脅,但在台灣討論戰爭卻是一種禁忌、一種失去朋友的最快方法。事實上,本文的第一句話,寫出來就已經政治不正確了。

「戰爭」兩字成為禁忌,我想主要的原因是它會讓人聯想到流血和死亡,而這兩者直接觸犯了台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 – 安定及長壽。迴避禁忌語,替代詞就是諸如「國防」、「國家安全」、「追求和平」等等迴避現實的抽象詞。但事實上,「會不會打仗」是所有台灣人都在問的問題,只是怕被別人視為政治不正確或膽小,而寧可把憂慮藏在內心最深處,導致社會無法理性討論。

「戰爭的定義」不能不討論

這種對戰爭不敢討論、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心境和語境,以及其帶來的政治氛圍,我認為正是台灣國防的最大缺口。任何敵人,只要掌握到了這個缺口,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收服台灣。這個道理,以當下大家最熟悉的病毒疫情為比喻,最容易理解。所有國家防疫的成功度和失敗度,都跟是否隱瞞真相、是否迴避事實這兩個函數直接相關。台灣這次防疫算成功,但讓我們問一個問題:台灣政府和社會,是否有面對病毒時一樣的勇氣,來面對戰爭的威脅?

由於忌諱,台灣目前對「戰爭」這件事的主流論調有兩種:其一,相信台灣只要不惹北京,就不會有戰爭。其二,相信台灣只要落入戰爭,白宮就會義無反顧的馳援。

這兩種論調,其實都於事無補。因為,第一種種論調者大多迴避了「和平的對價」這問題,而持第二種論調者大多迴避了對「戰爭」的定義。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和平」是有對價的。請問,「和平第一」論者,願意赤裸裸得面對「對價」這問題嗎?列出來、寫下來,讓社會來面對、討論。應該問的至少有以下幾項:

1)你有沒有對和平的底線?

2)底線是什麼?唾面自乾?刀到脖子才反抗?不流血原則?

3)台灣單方的和平底線,是否足以防止戰爭?

「和平的對價」不能不思考

另方面,也有幾個問題就教「白宮必援」論者:

1)什麼才算「戰爭」?擊毀一架戰機、一艘戰艦,算不算?戰爭的層次太多了,從武裝騷擾/製造內亂,到航線封鎖,到奪取外島,到軍事癱瘓,到基礎設施破壞,到局部登陸佔點,到全面登陸,哪個層次才符合你對「戰爭」的定義?

2)台灣自己得先流多少血(死亡多少人),美國才會抵死防禦台灣?一人?十人?百人?千人?萬人?如果妄想台灣一滴血不流,美國大兵就先來替台灣人死,是否太天真了?

3)如果流血的是你自己或親人,你願意嗎?Yes or No?

這篇文章,不是隨意下筆的,而是三年來與無數政界人士、社會賢達、軍方人士、社會菁英、青年朋友交流「戰爭及流血」這個話題、被吃了好幾驚之後,覺得台灣不能再不點破問題了。如前所說,迴避問題的心境、語境、氛圍,就是台灣國防的最大缺口,而這個缺口是再多的硬體預算、再多的保證、再多的政治宣傳,都無法補上的。

抱歉直話直說,台灣各界無論持什麼政治立場,如果不願、不敢公開理性的討論「戰爭的定義」以及「和平的對價」這兩個議題,那所謂的立場都不過是在掩耳盜鈴罷了。惡事若不幸發生,那將是「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態勢,現在不做理性探討、誠實面對以上所提出的幾個問題,臨場才隨機應變求自保,應該是來不及了。

習近平現在需要蔡英文,川普也是

近來北京對台灣的武嚇動作增加,據報AIT 理事長莫健三月初訪台時也說,「台灣有必要全面備戰,而且最好要馬上做,才能因應最壞的突發情況」。

台灣有一部份人認為中共在其內部的政治、經濟、社會、病毒疫情壓力下,承擔不起對台動武的後果;另一部份人則擔心恰恰因為上述的壓力,反而提升了中共對台蠢動的機率。美國諸多智庫,論述這兩種看法的人士也各自大有人在。

本文並不想涉及上述辯論,而想提出一個截然不同的切入角度,就是:不管這兩種看法哪種比較接近真實,當下的習近平,政治上需要蔡英文來幫他脫困,某種程度上,川普也可以靠蔡英文來減緩政治壓力。原因論述於下。

川習兩人已被大局逼到牆角

在武漢疫情爆發之前,美國和中國實質上已經進入了大戰。而疫情的全球大擴散,配以油價戰和併發的金融危機、經濟生產斷鏈危機,整個世界都連帶的捲入了美中戰局。雖然形式不是熱戰,但它已經具備了「世界大戰」的大部份條件:國家被迫選邊站、全球人民面臨死亡威脅、生產力斷鏈、未來幾年前景陰暗、國際進入零合狀態(zero-sum)。因此,事態可能在某個陰錯陽差之下,引發熱戰。

在美中大戰的棋盤上,台灣一直被雙方當作棋子,而台灣內部也在「應該配合哪方多一點」這件事上出現分歧,幾近不可調和。棋子身分讓台灣很多人心裡不舒服,但如今,大局之下出現了一個政治戰略的空白區,或可使台灣由棋子轉化成為半個棋手。做不做?如何做?的確需要進一步分析,但首先是要看到這個政治戰略空白區。

由於兩年來美國對中國的圍堵、加上疫情帶來的全球危機、附以連動的石油價格戰和二戰以來最嚴重的金融危機以及實體經濟斷鏈威脅,美中兩國的攤牌時刻越來越近。川普和習近平兩人各自最關心的事情都已經被大局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川普必須保住的是他8個月後的連任,而習近平必須保住的是他在中共黨內已經鬆動的權力地位。兩方原來都還有時間慢慢盤算,但在當下世紀大危機下,兩人都沒有時間了,都沒有拖拉餘地了。換句話說,兩邊進入熱戰狀態的可能性越來越高了。

這次可以是台灣叫價

戰略界的共識是,下一次世界熱戰的最可能引爆點有三個:波斯灣(伊朗)、南海、台海。台灣即使不是份量最重的,至少也佔三分之一的機率。台灣希望熱戰嗎?希望熱戰首先發生在台海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讓我們問兩個問題:

1)已經各自被大局逼到牆角的川普和習近平,主觀上樂意看到美中熱戰發生嗎?或是他們都需要比八個月更長的時間來做下一步的盤算?

2)台灣有沒有能力發展出一套論述,以及一套行動方案,以同時為川普和習近平政治緩壓,並且進一步鞏固台灣的主體性?

川普和習近平,當下都需要蔡英文。我認為,川普未必體會到這一點,但習近平一定是心裡雪亮但有口難言。川普是交易家,但習近平何嘗不是?交易的關鍵是對價,過去是美中之間叫價,但這次可以是台灣叫價。新形勢下,川、習過去對台灣不能讓的,現在未必不能讓。

長期以來,台灣都只在克制自己不做「麻煩製造者」,從來沒機會奢望自己可做「和平製造者」。半年前,若說台灣可以主動製造區域和平,想來沒人會相信。但半年前若預測世界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也不會有人相信。世界變得這麼快,台灣人的腦子也得跟著變快。當然,此事的對價和細節需要進一步分析研判,但若判斷可試,5/20是個不錯的日子。

台灣要有心理準備面對:更專制的中國

台灣必須要有心理準備,2022年中共二十大之後,中國必然進入一個比現在更專制的狀態。(湯森路透)

2012年,在密切觀察中共十八大前後的事態發展下,我將薄熙來被黨內元老清算事件的始末,寫成了《中國號超級拼裝巴士駛向何方?》一書,書中描述了習近平上任當時中共的政治、經濟困境。

2013年,通過觀察以及對中國內部大局的判斷,我意識到一件事:在中國的現實條件下,習近平若拒絕成為元老派的傀儡而想留下真正的歷史地位,在中共的鬥爭結構及歷史脈絡下,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打破成規,連續執政二十年。

接下來兩年他的選擇性反腐、肅清政敵、軍區改戰區等等一連串動作,無一不符合我對他的猜想,於是在2015年我出版了《與習近平聊聊台灣和中國》一書,並描述了一種他連續執政二十年的路徑:取消國家主席任期制並修憲、降格常委制,並比喻為「總經理制改董事長制」,這樣便可以在2022年的中共二十大時,將總書記身分交給親信,而他本人繼續以國家主席加軍委主席統領中國。

習近平「不先買票就上車」

然而該書中提出了三項執政二十年的要件;缺少了這三項要件,連續執政二十年的試圖不會成功。這三要件可簡述為:

一、開放黨內差額競選。

二、由縣級(含)啟動真正的一人一票直選。

三、與美國簽署一項「台灣永久中性化協議」(中性化 Neutralization, 而非中立化Neutrality)。

第一要件的作用在於給予九千萬黨員希望,以化解白刃相見的黨內鬥爭。

第二要件的作用在於給予十四億人民對「終將民主」的期待。

第三要件的作用在於補充已經捉襟見肘的「中美三公報」之不足,將台灣這個變數,由中美對撞的公式中移除,以作為南海紛爭、東海紛爭之解決方案典範。

這三個要件是連續安全執政二十年的必要前提,沒了三要件,連續執政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沒有落腳點。然而,習近平先生在第二任初始的2018年,就搶先進行了取消主席任期制並入憲,而把三個必要前提甩到一邊。這個「不先買票就上車」的動作,不但為他帶來了「習皇帝」的外號,也激起了黨內的激烈反彈,更刺激了世界對中共的警惕心,促成了美國以圍堵中國為第一戰略的決定。  

不顧三要件而搶先上車,造成了習近平當下的內外交困,這不能不說是包括習近平在內的習班子對內外局勢的整體誤判。之所以走上誤判的道路,黨內的鬥爭激烈當然是主要驅動因素之一,但是習班子的知識廣度不夠,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本來習近平想定的連續執政二十年,腦中的鏡像應該是俄國的普丁或新加坡的李光耀。但他本人及身邊的小圈子智囊,可能對中國以外的歷史理解不足,很快的就陷入了中國傳統的天朝帝國「中國夢」,以至於沒看清普丁之所以能夠執政二十年,前提是普丁早已放棄了前蘇聯對原共同體的「絕對主權」概念,而李光耀之所以能夠執政四十餘年,乃基於擅長經營管理「一人一票」的機制。

習近平及其班子若還想通過「國家主席連任制」在2022年二十大之後繼續領導中國,唯一的實現路徑就是在國際上修正其對南海、東海的「絕對主權」概念,至少要表現出某種「共享主權」的誠意,以及在國內表現出「黨內民主」、「讓一部分人先享一人一票」的具體作為。除此之外,繼續連任領導人一事,沒有任何合理性及合法性的基礎。  

如今內外形勢已到了這個地步,即使習班子有意,也未必來得及,何況無意呢?若要補救,還得趕快,時間並不站在習近平這一邊。

2022年,中國回到毛澤東時代,還是選總統?

中國會回到毛澤東時代嗎?十年前問這問題,全世界大多數的人大概都會嗤之以鼻的視為蠢問題。看看大小城市的高樓、看看上海的市容和夜生活、看看遍佈全國的高鐵高速公路、看看出國旅遊的人數。回到毛澤東時代,你瘋了嗎?

但是,若你經常和中國的「知情者」接觸,你會察覺這不是一個假議題,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真恐懼。知情者人數雖然不多,但他們是學者、思想家、由知轉商的企業家、媒體人、退休老幹部以及大小的在位者。

「毛澤東時代」意涵太豐富,有人把它和「文革時代」劃上等號,有人聯想到一人說了算,有人想到鬥爭的人頭落地,也有人想到理想、熱情下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但討論總要有一個疆界,因此這裡將「毛澤東時代」濃縮定義為:

一、旗幟鮮明的設定外部敵人(如蘇、美),用來合理化對內部的一切極端手段。  

二、對外鎖國,只和屬於「敵人的敵人」的國家打交道。  

三、對內信息鎖國,以階級劃分為工具,關起門來使國內政敵互咬。  

四、人流、物流、金流,一切管起來。  

五、將台灣作為「中國與世界關係」的最大槓桿點,口稱一個中國,暗地裡保持一個大中國、一個(台灣)小中國,以襯托中共政權存在的合法性,以及一黨專政的合理性。台灣的存在,對毛澤東有極大的工具性,對外是中共政權調整國際關係的空調機,對內是支撐中共一黨專政的合理化樑柱。  

六、「毛澤東困局」就是中國多數皇帝的困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想一人把一百年才能做完的事在有生之年做到,因而「夢想無上限、手段無底線」,結果是「吃緊弄破碗」。  

習近平的接班,完全是中共十八大權力鬥爭下各派妥協後的安全牌,各派僅視其為當年華國鋒一般的過渡棋子,沒料到他深藏不露的內心世界,棋子變棋手,拉一派打一派。演變至今,尤其在美國出了個川普之後,習近平已經明顯的落入了上述的「毛澤東困局」,很自然的會讓人產生一個大哉問:陷入「毛澤東困局」的習,會不會使得中國回到「毛澤東時代」?  

雖然中國政局中的「毛化」跡象顯著,但我個人的看法是:不會!因為,整個世界、中國國內條件都已經大不一樣,尤其重要的兩個因素是:

一、美國這個還是地球霸主的國家,已經兩黨形成共識盯上了中共。

二、當年「以權力鬥爭為綱」的中共,在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後,尤其在「八九天安門事件」後,已經轉化為「以利益(財富)自保為重」的家族幫派組合,斂財機制一旦斷裂,就會「樹倒猢猻散」。

中共現在「壓力山大」,外有美國霸權要求它經濟補票、政治收斂;內有強烈通縮、物價高漲、失業普遍;上層幫派家族互鬥,中層幹部消極抵制,底層百姓焦慮煩躁。這不是習近平一人或一個派系能夠掌控的局面,即使他有毛氏之心,也無毛氏之運。

美中的攤牌已成局,台灣這棋子對美、中都太好用,選不選邊恐怕已經不是台灣自己的選擇(無論台灣誰當政)。我的思考方向已集中在如何「災情控制」(damage control)上。大略簡化的比喻是:台灣已陷入「台積電困局」——在美中攤牌下沒有不選邊的餘地,因而只有做好自己在最糟情況下的災情控制。

那麼,中國會往哪裡去呢?個人認為,世界上已經沒有命定論或歷史決定論,只能用演化觀點,一步一步的來追蹤中國的方向,而習近平本人或本幫,或許具有三成的決定力量,其他七成就看中國國內形勢及國際形勢。

一切都拖不過2022年的中共二十大。國內外壓力下,以下兩個極端的想定都是有可能的:一、中國正式樹立「具有若干毛澤東特色的法西斯體制」,走上與整個現代西方國家火車對撞的軌道。二、中國以「類蔣介石」或「類香港」模式(請見本書相關章節),間接、超額選總統,重燃世界對中國政治現代化的期待。  

對這兩種極端,台灣都得有所心理準備。台灣社會需要的心理準備,包括兩方面。其一,無論上述兩種狀況哪一種發生,中國必然進入比現在更專制的狀態。即使出現上述的第二種苗頭,過程中也一定得先更專制一陣子。胡溫時代有一句名言:現在收緊是為了將來的開放。但我從一九九二年親歷至今天,中國從未能擺脫一個詛咒:一死就放,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  

其二,部分台灣讀者心中可能在想:讓中共走上蘇聯或法西斯路線,那它不就會早早垮台,而台灣就更快自由了?我只能勸心中有這念頭的人多讀讀歷史,多了解一點今日中國人民的焦躁感和勢力板塊,因為中國內部的非和平演變,其將產生的巨大泥石流,不論是經濟上的還是政治上的,首當其衝的第一站就是台灣。這點不可不知。  

本書的上半部中分析,美中的攤牌已成局,台灣這棋子對美、中都太好用,選不選邊恐怕已經不是台灣自己的選擇(無論台灣誰當政)。我的思考方向已集中在如何「災情控制」(damage control)上。大略簡化的比喻是:台灣已陷入「台積電困局」——在美中攤牌下沒有不選邊的餘地,因而只有做好自己在最糟情況下的災情控制。然而,本書出版之時,台灣選戰已經打到無人有時間思考災情控制, 我覺得這是凶兆,只能不斷敲警鐘。

「方塊字使用者」才是切開中台關係的那把刀

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在經濟、軍事上強大,但是在人類文明的層次,它還完全找不到方向。(湯森路透) 「中國」、「中華」、「華人」、「華夏民族」等等字詞及其概念的模糊邊界,造成了一個大漿糊缸。想想,多少討論、爭辯陷在這個大漿糊缸中,繞來繞去最終只能以情緒收場。  

這個漿糊缸中,融入了血緣、文化、習俗、認同的原料,如果再加上「祖國」、「炎黃子孫」、「老祖先」等等佐料的攪和,任何使用這些字詞所作的思辨,都變成不可能。多年來,我都在尋找一個可以清晰定義的字詞,取代這個漿糊缸,使得相關討論得以清楚進行。

「方塊字使用者」這個詞,可能就是那把切開漿糊的刀。首先下定義:方塊字使用者就是當今還通過俗稱「漢字」(Han Character)為主要文字溝通工具的人群。我是其中之一,因為我在用方塊字寫這篇文章,你也是其中之一,因為你在讀這篇文章。所謂的「馬華」(馬來西亞華人),如果他用方塊字書寫、閱讀,那麼他也是一份子,同理延伸至印尼、新加坡及其他東南亞地區,美洲、歐洲甚至中南美洲、非洲。

所謂「方塊字使用者」

常說的「漢文化影響圈」,如韓國、日本,雖然還有個別方塊字,但是其絕大多數國民已經不依賴方塊字為主要溝通工具,因此韓國、日本不在「方塊字使用者」的定義範圍內。  

此外,在方塊字系統上吊掛著無數種語言(spoken language),例如東北話、上海話、溫州話、福州話、廣東話、香港話、廈門話、台灣話。這些語言當中,有些可以互通,有些幾乎雞同鴨講;試試讓一個說福州話的人和一個說溫州話的人用語言溝通,你會發現那比讓說義大利話的人和說法國話的人溝通還要痛苦。方塊字系統上吊掛的語言當中,有一種叫做普通話,作為不同語言人群之間溝通的最大公約數。  

方塊字使用者分佈全球,可分為兩部分,其最大宗約十三點五億人生活在今天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那塊大陸地(以下簡稱「A組」),第二部分總數大約五千萬到六千萬人,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以下簡稱「B組」)。  
以上這些乾巴巴的分析,可以用來做什麼?它可做的事情多著呢,不信我們來玩玩以下的遊戲。  

請問,一個出生在北京,二十四歲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去到美國留學,三十歲取得美國公民身分、結婚生子的人,他是不是「中國人」(Chinese)?他需不需要對「中華的偉大復興」負責?同樣的,一個出生在台北後來成為英國公民並定居英國的人,算不算是「台灣人」?需不需要對台灣的未來負責?這簡單的兩個問題,在前述漿糊缸內就可以讓人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  

請問,一個三代前從福建移民到馬來西亞(或印尼,或……)、現在依然懂得用方塊字書寫和閱讀的人,屬不屬於「中國人」,應不應該被視為「華僑」(Oversea Chinese)?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他有沒有責任?  

一個中國紅二代、官二代,十四歲被送到澳洲,成為澳洲公民,老爸還在北京當官,這孩子是「中國人」還是「華裔澳洲人」?他作為一個人的權利和義務,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還是由澳大利亞政府管轄?當他與澳洲的中國大使館互通款曲,請問他是在「愛國」還是在「叛國」?  

一個由台灣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轄區內生活定居了三十年,自願取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及身分證的人,加入了當地政府任職,請問有任何不妥嗎?倒過來,一個由中華人民共和國轄區移民台灣,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的人,又有不妥嗎?  

若要解開情緒的漿糊缸,清楚的認清「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這三大人生問題,請開始謹慎使用,甚至拒絕使用那一堆漿糊詞:「中國」、「中華」、「華人」、「華夏民族」、「祖國」、「炎黃子孫」、「老祖先」等等,轉而開始使用「方塊字使用者」這把利刀。如果要談前面所提「A組」和「B組」之間的關係紐帶,唯一可以把問題談清楚的概念利刀就是「方塊字使用者」。

「英文使用者」的處境遠比「方塊字使用者」複雜得多。但是環繞在「盎格魯薩克森」文字傳統下的認同問題幾乎不存在,儘管世界上所謂的「英語」(spoken English)也是南腔北調。大家同為「英文使用者」,沒聽說過紐西蘭大學生抗拒莎士比亞,也沒聽過美國公民覺得自己在英國公民面前矮一截而不爽。  

台灣社會是方塊字使用者無誤,就好像台灣吃飯用筷子無誤一樣。認清這點,對跳脫情緒的漿糊缸有助。

「方塊字圈」政治文明的雁行理論

上面論及,只有用「方塊字使用者」這概念取代諸如「華人」等等相關的概念,才能由那一團糾纏不清的漿糊缸辯論中脫身。這一節,由「文明」的角度切入,繼續深入討論。  

上節中有一段話:「方塊字使用者遍佈全球,可分為兩部分,其最大宗約十三點五億人生活在今天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那塊大陸地(以下簡稱「A組」),第二部分總數大約五千萬到六千萬人,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以下簡稱「B組」)」。  

由於方塊字承載了數千年來累積的文獻、典籍、文學詩詞,上至儒道法釋的思想,下至小說、戲曲、成語,無可避免的,凡是方塊字使用者,腦袋裡的意識和思維,都多多少少有某些共通性,也就是文化的紐帶。這是人腦的結構使然,就像盎格魯薩克森文字,俗稱「英文」的使用者,無論身在地球何處,都避不開某種文化紐帶一樣。以突出的例子講,南非受英文教育的黑人和紐西蘭受英文教育的白人之間,其文化紐帶遠遠大於西班牙白人和魁北克法文區的白人。  

「Civilization」這個字被翻譯為「文明」,而非「血明」、「種明」、「語明」或「祖明」,是有深刻意義的,因為文字的紐帶力量,遠遠的超過血緣、種族、語言、祖先來源的紐帶力量。  

因此,前述的方塊字使用圈中的A組和B組,不管在地球的那個角落,都具有文明的紐帶。話雖如此,由於歷史的因緣際會,A組和B組生活在不同的政治制度下。這也不稀奇,就像同樣接受法文教育的地區,法國的民主政治制度和非洲法文地區的集權政治制度,也因為歷史際遇之不同而南轅北轍一樣。  

從文明內政治制度的統一性來看,英文文明圈內最為統一。在英文圈內,我們幾乎想不出來一個不走民主自由法治的國家;相對而言,西班牙文圈,發源地西班牙已經走上民主自由法治,而南美洲的西班牙文國家卻不乏還生活在極權或集權的政治制度下,儘管這A、B兩組西班牙文使用者共享政治制度外的一些文明紐帶。  

回過頭來看方塊字文明圈內的A、B組,很明顯,在共享某種因方塊字而來的文明紐帶的同時,它們處於政治制度的競爭,甚至衝突。非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的獨立自主的台灣,具有二千三百萬人口,可說是方塊字B組中的最大者。尤其有意思的是,台灣的方塊字使用者橫跨了至少十幾種血緣族群,甚至幾十種;宗教上,全世界的教種,或多或少的在台灣都有一塊;性別價值觀上,台灣也是亞洲最寬容的。簡而言之一句話:台灣在地球上的方塊字使用者圈內,是最包容的一塊寶地。在法治上,儘管還有所不足,台灣也無疑是方塊字使用圈內最為民主自由的地方。  

我們真的不知道,方塊字使用圈中的A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會不會有一天走上民主自由法治的政治制度。或許會,但也或許不會。但如果——這是一個很大的如果,它有一天有意走上這個方向,那麼,台灣就成了「方塊字使用者」這一群大雁的雁頭。

台灣絕不能妄自菲薄。要知道,文字的力量超越一切,同樣是使用方塊字,只要你的方塊字上所承載的理念和經驗具有吸引力,終究有一天你會成為領頭雁。

從體積上、人口上、經濟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絕對是方塊字使用圈內的雁頭,台灣是遠遠落在其後的雁尾,這點無庸置疑。但是百年風水輪流轉,從未來文明的政治制度發展角度來看,台灣也有可能成為頭雁,港澳緊隨其後,而原來的頭雁變成尾雁。這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在經濟、軍事上強大,但是在人類文明的層次,它還完全找不到方向。  

方塊字使用者圈內,屬於B組的台灣,人口只有A組的六十分之一,面積只有A組的三百分之一,但在政治制度的穩健性這件事上,比的不是大小,而是結構。一座結構失衡的百層大樓,地震來的時候,其穩健性絕對比不上一座兩層小樓。  

台灣絕不能妄自菲薄。要知道,文字的力量超越一切,同樣是使用方塊字,只要你的方塊字上所承載的理念和經驗具有吸引力,終究有一天你會成為領頭雁。台灣今天所需要警惕的是兩件事:其一,自我破壞了政治制度文明。其二,方塊字能力不足以承載你的理念、不足以表達你的經驗。若台灣能夠精進其政治制度文明以及方塊字使用的能力,有朝一日成為領頭雁的可能性將大為增加。以上就是方塊字圈政治文明的雁行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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