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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要有心理準備面對:更專制的中國

台灣必須要有心理準備,2022年中共二十大之後,中國必然進入一個比現在更專制的狀態。(湯森路透)

2012年,在密切觀察中共十八大前後的事態發展下,我將薄熙來被黨內元老清算事件的始末,寫成了《中國號超級拼裝巴士駛向何方?》一書,書中描述了習近平上任當時中共的政治、經濟困境。

2013年,通過觀察以及對中國內部大局的判斷,我意識到一件事:在中國的現實條件下,習近平若拒絕成為元老派的傀儡而想留下真正的歷史地位,在中共的鬥爭結構及歷史脈絡下,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打破成規,連續執政二十年。

接下來兩年他的選擇性反腐、肅清政敵、軍區改戰區等等一連串動作,無一不符合我對他的猜想,於是在2015年我出版了《與習近平聊聊台灣和中國》一書,並描述了一種他連續執政二十年的路徑:取消國家主席任期制並修憲、降格常委制,並比喻為「總經理制改董事長制」,這樣便可以在2022年的中共二十大時,將總書記身分交給親信,而他本人繼續以國家主席加軍委主席統領中國。

習近平「不先買票就上車」

然而該書中提出了三項執政二十年的要件;缺少了這三項要件,連續執政二十年的試圖不會成功。這三要件可簡述為:

一、開放黨內差額競選。

二、由縣級(含)啟動真正的一人一票直選。

三、與美國簽署一項「台灣永久中性化協議」(中性化 Neutralization, 而非中立化Neutrality)。

第一要件的作用在於給予九千萬黨員希望,以化解白刃相見的黨內鬥爭。

第二要件的作用在於給予十四億人民對「終將民主」的期待。

第三要件的作用在於補充已經捉襟見肘的「中美三公報」之不足,將台灣這個變數,由中美對撞的公式中移除,以作為南海紛爭、東海紛爭之解決方案典範。

這三個要件是連續安全執政二十年的必要前提,沒了三要件,連續執政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沒有落腳點。然而,習近平先生在第二任初始的2018年,就搶先進行了取消主席任期制並入憲,而把三個必要前提甩到一邊。這個「不先買票就上車」的動作,不但為他帶來了「習皇帝」的外號,也激起了黨內的激烈反彈,更刺激了世界對中共的警惕心,促成了美國以圍堵中國為第一戰略的決定。  

不顧三要件而搶先上車,造成了習近平當下的內外交困,這不能不說是包括習近平在內的習班子對內外局勢的整體誤判。之所以走上誤判的道路,黨內的鬥爭激烈當然是主要驅動因素之一,但是習班子的知識廣度不夠,才是更重要的因素。  

本來習近平想定的連續執政二十年,腦中的鏡像應該是俄國的普丁或新加坡的李光耀。但他本人及身邊的小圈子智囊,可能對中國以外的歷史理解不足,很快的就陷入了中國傳統的天朝帝國「中國夢」,以至於沒看清普丁之所以能夠執政二十年,前提是普丁早已放棄了前蘇聯對原共同體的「絕對主權」概念,而李光耀之所以能夠執政四十餘年,乃基於擅長經營管理「一人一票」的機制。

習近平及其班子若還想通過「國家主席連任制」在2022年二十大之後繼續領導中國,唯一的實現路徑就是在國際上修正其對南海、東海的「絕對主權」概念,至少要表現出某種「共享主權」的誠意,以及在國內表現出「黨內民主」、「讓一部分人先享一人一票」的具體作為。除此之外,繼續連任領導人一事,沒有任何合理性及合法性的基礎。  

如今內外形勢已到了這個地步,即使習班子有意,也未必來得及,何況無意呢?若要補救,還得趕快,時間並不站在習近平這一邊。

2022年,中國回到毛澤東時代,還是選總統?

中國會回到毛澤東時代嗎?十年前問這問題,全世界大多數的人大概都會嗤之以鼻的視為蠢問題。看看大小城市的高樓、看看上海的市容和夜生活、看看遍佈全國的高鐵高速公路、看看出國旅遊的人數。回到毛澤東時代,你瘋了嗎?

但是,若你經常和中國的「知情者」接觸,你會察覺這不是一個假議題,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真恐懼。知情者人數雖然不多,但他們是學者、思想家、由知轉商的企業家、媒體人、退休老幹部以及大小的在位者。

「毛澤東時代」意涵太豐富,有人把它和「文革時代」劃上等號,有人聯想到一人說了算,有人想到鬥爭的人頭落地,也有人想到理想、熱情下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但討論總要有一個疆界,因此這裡將「毛澤東時代」濃縮定義為:

一、旗幟鮮明的設定外部敵人(如蘇、美),用來合理化對內部的一切極端手段。  

二、對外鎖國,只和屬於「敵人的敵人」的國家打交道。  

三、對內信息鎖國,以階級劃分為工具,關起門來使國內政敵互咬。  

四、人流、物流、金流,一切管起來。  

五、將台灣作為「中國與世界關係」的最大槓桿點,口稱一個中國,暗地裡保持一個大中國、一個(台灣)小中國,以襯托中共政權存在的合法性,以及一黨專政的合理性。台灣的存在,對毛澤東有極大的工具性,對外是中共政權調整國際關係的空調機,對內是支撐中共一黨專政的合理化樑柱。  

六、「毛澤東困局」就是中國多數皇帝的困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想一人把一百年才能做完的事在有生之年做到,因而「夢想無上限、手段無底線」,結果是「吃緊弄破碗」。  

習近平的接班,完全是中共十八大權力鬥爭下各派妥協後的安全牌,各派僅視其為當年華國鋒一般的過渡棋子,沒料到他深藏不露的內心世界,棋子變棋手,拉一派打一派。演變至今,尤其在美國出了個川普之後,習近平已經明顯的落入了上述的「毛澤東困局」,很自然的會讓人產生一個大哉問:陷入「毛澤東困局」的習,會不會使得中國回到「毛澤東時代」?  

雖然中國政局中的「毛化」跡象顯著,但我個人的看法是:不會!因為,整個世界、中國國內條件都已經大不一樣,尤其重要的兩個因素是:

一、美國這個還是地球霸主的國家,已經兩黨形成共識盯上了中共。

二、當年「以權力鬥爭為綱」的中共,在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後,尤其在「八九天安門事件」後,已經轉化為「以利益(財富)自保為重」的家族幫派組合,斂財機制一旦斷裂,就會「樹倒猢猻散」。

中共現在「壓力山大」,外有美國霸權要求它經濟補票、政治收斂;內有強烈通縮、物價高漲、失業普遍;上層幫派家族互鬥,中層幹部消極抵制,底層百姓焦慮煩躁。這不是習近平一人或一個派系能夠掌控的局面,即使他有毛氏之心,也無毛氏之運。

美中的攤牌已成局,台灣這棋子對美、中都太好用,選不選邊恐怕已經不是台灣自己的選擇(無論台灣誰當政)。我的思考方向已集中在如何「災情控制」(damage control)上。大略簡化的比喻是:台灣已陷入「台積電困局」——在美中攤牌下沒有不選邊的餘地,因而只有做好自己在最糟情況下的災情控制。

那麼,中國會往哪裡去呢?個人認為,世界上已經沒有命定論或歷史決定論,只能用演化觀點,一步一步的來追蹤中國的方向,而習近平本人或本幫,或許具有三成的決定力量,其他七成就看中國國內形勢及國際形勢。

一切都拖不過2022年的中共二十大。國內外壓力下,以下兩個極端的想定都是有可能的:一、中國正式樹立「具有若干毛澤東特色的法西斯體制」,走上與整個現代西方國家火車對撞的軌道。二、中國以「類蔣介石」或「類香港」模式(請見本書相關章節),間接、超額選總統,重燃世界對中國政治現代化的期待。  

對這兩種極端,台灣都得有所心理準備。台灣社會需要的心理準備,包括兩方面。其一,無論上述兩種狀況哪一種發生,中國必然進入比現在更專制的狀態。即使出現上述的第二種苗頭,過程中也一定得先更專制一陣子。胡溫時代有一句名言:現在收緊是為了將來的開放。但我從一九九二年親歷至今天,中國從未能擺脫一個詛咒:一死就放,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  

其二,部分台灣讀者心中可能在想:讓中共走上蘇聯或法西斯路線,那它不就會早早垮台,而台灣就更快自由了?我只能勸心中有這念頭的人多讀讀歷史,多了解一點今日中國人民的焦躁感和勢力板塊,因為中國內部的非和平演變,其將產生的巨大泥石流,不論是經濟上的還是政治上的,首當其衝的第一站就是台灣。這點不可不知。  

本書的上半部中分析,美中的攤牌已成局,台灣這棋子對美、中都太好用,選不選邊恐怕已經不是台灣自己的選擇(無論台灣誰當政)。我的思考方向已集中在如何「災情控制」(damage control)上。大略簡化的比喻是:台灣已陷入「台積電困局」——在美中攤牌下沒有不選邊的餘地,因而只有做好自己在最糟情況下的災情控制。然而,本書出版之時,台灣選戰已經打到無人有時間思考災情控制, 我覺得這是凶兆,只能不斷敲警鐘。

「方塊字使用者」才是切開中台關係的那把刀

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在經濟、軍事上強大,但是在人類文明的層次,它還完全找不到方向。(湯森路透) 「中國」、「中華」、「華人」、「華夏民族」等等字詞及其概念的模糊邊界,造成了一個大漿糊缸。想想,多少討論、爭辯陷在這個大漿糊缸中,繞來繞去最終只能以情緒收場。  

這個漿糊缸中,融入了血緣、文化、習俗、認同的原料,如果再加上「祖國」、「炎黃子孫」、「老祖先」等等佐料的攪和,任何使用這些字詞所作的思辨,都變成不可能。多年來,我都在尋找一個可以清晰定義的字詞,取代這個漿糊缸,使得相關討論得以清楚進行。

「方塊字使用者」這個詞,可能就是那把切開漿糊的刀。首先下定義:方塊字使用者就是當今還通過俗稱「漢字」(Han Character)為主要文字溝通工具的人群。我是其中之一,因為我在用方塊字寫這篇文章,你也是其中之一,因為你在讀這篇文章。所謂的「馬華」(馬來西亞華人),如果他用方塊字書寫、閱讀,那麼他也是一份子,同理延伸至印尼、新加坡及其他東南亞地區,美洲、歐洲甚至中南美洲、非洲。

所謂「方塊字使用者」

常說的「漢文化影響圈」,如韓國、日本,雖然還有個別方塊字,但是其絕大多數國民已經不依賴方塊字為主要溝通工具,因此韓國、日本不在「方塊字使用者」的定義範圍內。  

此外,在方塊字系統上吊掛著無數種語言(spoken language),例如東北話、上海話、溫州話、福州話、廣東話、香港話、廈門話、台灣話。這些語言當中,有些可以互通,有些幾乎雞同鴨講;試試讓一個說福州話的人和一個說溫州話的人用語言溝通,你會發現那比讓說義大利話的人和說法國話的人溝通還要痛苦。方塊字系統上吊掛的語言當中,有一種叫做普通話,作為不同語言人群之間溝通的最大公約數。  

方塊字使用者分佈全球,可分為兩部分,其最大宗約十三點五億人生活在今天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那塊大陸地(以下簡稱「A組」),第二部分總數大約五千萬到六千萬人,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以下簡稱「B組」)。  
以上這些乾巴巴的分析,可以用來做什麼?它可做的事情多著呢,不信我們來玩玩以下的遊戲。  

請問,一個出生在北京,二十四歲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去到美國留學,三十歲取得美國公民身分、結婚生子的人,他是不是「中國人」(Chinese)?他需不需要對「中華的偉大復興」負責?同樣的,一個出生在台北後來成為英國公民並定居英國的人,算不算是「台灣人」?需不需要對台灣的未來負責?這簡單的兩個問題,在前述漿糊缸內就可以讓人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  

請問,一個三代前從福建移民到馬來西亞(或印尼,或……)、現在依然懂得用方塊字書寫和閱讀的人,屬不屬於「中國人」,應不應該被視為「華僑」(Oversea Chinese)?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他有沒有責任?  

一個中國紅二代、官二代,十四歲被送到澳洲,成為澳洲公民,老爸還在北京當官,這孩子是「中國人」還是「華裔澳洲人」?他作為一個人的權利和義務,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還是由澳大利亞政府管轄?當他與澳洲的中國大使館互通款曲,請問他是在「愛國」還是在「叛國」?  

一個由台灣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轄區內生活定居了三十年,自願取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及身分證的人,加入了當地政府任職,請問有任何不妥嗎?倒過來,一個由中華人民共和國轄區移民台灣,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的人,又有不妥嗎?  

若要解開情緒的漿糊缸,清楚的認清「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這三大人生問題,請開始謹慎使用,甚至拒絕使用那一堆漿糊詞:「中國」、「中華」、「華人」、「華夏民族」、「祖國」、「炎黃子孫」、「老祖先」等等,轉而開始使用「方塊字使用者」這把利刀。如果要談前面所提「A組」和「B組」之間的關係紐帶,唯一可以把問題談清楚的概念利刀就是「方塊字使用者」。

「英文使用者」的處境遠比「方塊字使用者」複雜得多。但是環繞在「盎格魯薩克森」文字傳統下的認同問題幾乎不存在,儘管世界上所謂的「英語」(spoken English)也是南腔北調。大家同為「英文使用者」,沒聽說過紐西蘭大學生抗拒莎士比亞,也沒聽過美國公民覺得自己在英國公民面前矮一截而不爽。  

台灣社會是方塊字使用者無誤,就好像台灣吃飯用筷子無誤一樣。認清這點,對跳脫情緒的漿糊缸有助。

「方塊字圈」政治文明的雁行理論

上面論及,只有用「方塊字使用者」這概念取代諸如「華人」等等相關的概念,才能由那一團糾纏不清的漿糊缸辯論中脫身。這一節,由「文明」的角度切入,繼續深入討論。  

上節中有一段話:「方塊字使用者遍佈全球,可分為兩部分,其最大宗約十三點五億人生活在今天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那塊大陸地(以下簡稱「A組」),第二部分總數大約五千萬到六千萬人,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以下簡稱「B組」)」。  

由於方塊字承載了數千年來累積的文獻、典籍、文學詩詞,上至儒道法釋的思想,下至小說、戲曲、成語,無可避免的,凡是方塊字使用者,腦袋裡的意識和思維,都多多少少有某些共通性,也就是文化的紐帶。這是人腦的結構使然,就像盎格魯薩克森文字,俗稱「英文」的使用者,無論身在地球何處,都避不開某種文化紐帶一樣。以突出的例子講,南非受英文教育的黑人和紐西蘭受英文教育的白人之間,其文化紐帶遠遠大於西班牙白人和魁北克法文區的白人。  

「Civilization」這個字被翻譯為「文明」,而非「血明」、「種明」、「語明」或「祖明」,是有深刻意義的,因為文字的紐帶力量,遠遠的超過血緣、種族、語言、祖先來源的紐帶力量。  

因此,前述的方塊字使用圈中的A組和B組,不管在地球的那個角落,都具有文明的紐帶。話雖如此,由於歷史的因緣際會,A組和B組生活在不同的政治制度下。這也不稀奇,就像同樣接受法文教育的地區,法國的民主政治制度和非洲法文地區的集權政治制度,也因為歷史際遇之不同而南轅北轍一樣。  

從文明內政治制度的統一性來看,英文文明圈內最為統一。在英文圈內,我們幾乎想不出來一個不走民主自由法治的國家;相對而言,西班牙文圈,發源地西班牙已經走上民主自由法治,而南美洲的西班牙文國家卻不乏還生活在極權或集權的政治制度下,儘管這A、B兩組西班牙文使用者共享政治制度外的一些文明紐帶。  

回過頭來看方塊字文明圈內的A、B組,很明顯,在共享某種因方塊字而來的文明紐帶的同時,它們處於政治制度的競爭,甚至衝突。非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的獨立自主的台灣,具有二千三百萬人口,可說是方塊字B組中的最大者。尤其有意思的是,台灣的方塊字使用者橫跨了至少十幾種血緣族群,甚至幾十種;宗教上,全世界的教種,或多或少的在台灣都有一塊;性別價值觀上,台灣也是亞洲最寬容的。簡而言之一句話:台灣在地球上的方塊字使用者圈內,是最包容的一塊寶地。在法治上,儘管還有所不足,台灣也無疑是方塊字使用圈內最為民主自由的地方。  

我們真的不知道,方塊字使用圈中的A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會不會有一天走上民主自由法治的政治制度。或許會,但也或許不會。但如果——這是一個很大的如果,它有一天有意走上這個方向,那麼,台灣就成了「方塊字使用者」這一群大雁的雁頭。

台灣絕不能妄自菲薄。要知道,文字的力量超越一切,同樣是使用方塊字,只要你的方塊字上所承載的理念和經驗具有吸引力,終究有一天你會成為領頭雁。

從體積上、人口上、經濟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絕對是方塊字使用圈內的雁頭,台灣是遠遠落在其後的雁尾,這點無庸置疑。但是百年風水輪流轉,從未來文明的政治制度發展角度來看,台灣也有可能成為頭雁,港澳緊隨其後,而原來的頭雁變成尾雁。這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在經濟、軍事上強大,但是在人類文明的層次,它還完全找不到方向。  

方塊字使用者圈內,屬於B組的台灣,人口只有A組的六十分之一,面積只有A組的三百分之一,但在政治制度的穩健性這件事上,比的不是大小,而是結構。一座結構失衡的百層大樓,地震來的時候,其穩健性絕對比不上一座兩層小樓。  

台灣絕不能妄自菲薄。要知道,文字的力量超越一切,同樣是使用方塊字,只要你的方塊字上所承載的理念和經驗具有吸引力,終究有一天你會成為領頭雁。台灣今天所需要警惕的是兩件事:其一,自我破壞了政治制度文明。其二,方塊字能力不足以承載你的理念、不足以表達你的經驗。若台灣能夠精進其政治制度文明以及方塊字使用的能力,有朝一日成為領頭雁的可能性將大為增加。以上就是方塊字圈政治文明的雁行理論。

台灣應移除對香港的冷漠和無知

「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口號早已變成台灣政治賺選票、名嘴賺眼球的辯論主題;但其實,台灣人對香港的境況是冷漠無知的。(湯森路透)

請關懷香港,司法獨立才是民主的最大保障

台灣若想有朝一日成為方塊字政治文明圈的雁頭,首先就得移除對香港的冷漠和無知。一般台灣人把香港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而未意識到,香港人對法治的要求遠遠大於台灣,法治土壤上若有一天長出民主,其成熟度將超過還不那麼講究法治的台灣。

台灣人消費香港的「一國兩制」有一段時間了,「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口號也早已變成台灣政治賺選票、名嘴賺眼球的辯論主題。但其實,台灣人對香港的境況是冷漠無知的。  

二零一九年六月九日香港百萬人上街遊行,抗議「逃犯法例」(遣返法、送中條例)。當日,在香港和台灣都是端午長假的最後一天,香港人忙著準備遊行,台灣人則忙著過端午。儘管遊行日期幾週前就已公佈,且遊行前十天就已預估人數將超過四十萬人,但台灣媒體對此漠不關心,沒有一家派人到現場採訪,百分之九十九的台灣人不知道有這件事。當天下午遊行開始時,台灣的電視台有零星照片和偶爾的跑馬燈,凌晨一點鐘,香港本地媒體還在繼續直播政府大樓前鎮暴部隊和群眾的對恃,直播一直到凌晨四點左右,台灣的電視台連跑馬燈都沒了。港媒直播的留言串中,我赫然看到一句話:「台灣新聞你們怎麼可以不報導這件事!!」  

直到次日,發覺遊行人數突破百萬,台灣政治人物才出來割稻尾,但口氣和目的還是為了選票考量,電視節目雖有討論,但獵奇和渲染成份大於關懷和知識。台灣民眾對香港即將頒布的「遣返法」的關注,僅止於一個問題:台灣人將來在香港會不會被無故遣送中國啊?一直要到六月十二日的「罷工、罷課、罷行」衝突升級至流血,台灣媒體才全面跟進,但依然是「以台灣選舉為中心」的在理解香港現象。必須再次重複上面指出的視角:香港日後若能冒出民主,在其法治傳統的土壤上,香港民主的地基將比台灣的民主堅實。中共害怕香港民主,甚於害怕台灣民主,單單基於這點,台灣就必須珍惜香港、幫助香港。

台灣社會對於香港境況的無感和無知,非常危險。一方面顯示台灣一般人的世界觀狹隘,對於人道和人權的關懷僅限於台灣,另方面也沒體認到,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濟上,近鄰香港的動向和台灣的前途,其實處於同一生態環境,台灣可向香港學習的經驗甚多。本節討論兩個視角,台灣或可藉著香港處境來進一步了解自己。

司法獨立是一切的根本

該次遊行參與者一百萬人,這是2003年香港「反二十三條」遊行人數的兩倍,代表了香港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三點五;以人口比例計算,這就等於台灣的三百二十萬名成年人為了一件事自動上街遊行。即使把年幼、年長者人口比例高估為一半,也代表了至少百分之二十七的香港成年人,在沒有一人一票的環境中,用腳進行了投票——不再相信「一國兩制」下司法可以獨立。綜觀世界,如此看重司法獨立的地方並不多。  

二零一九年五月,《紐約時報》披露,德國給了兩個香港公民「政治難民庇護」——參與2017「旺角騷亂」二十五歲的黃台仰和二十七歲的李東昇。這是歷史上第一起香港公民獲得外國庇護的案例。黃台仰對《紐約時報》表示,他獲得庇護是因為「香港當局被認為是利用司法機構來迫害香港人」。國際特赦組織也感到驚訝,說黃、李二人獲德國給予庇護,反映「香港的人權狀況與世上最差的國度有得比……反映國際社會認為香港現況有多嚴峻」。  

讀者如果把這事僅僅理解為西方的「人權關懷」,那就大大低估了其後坐力。國際政治是現實的,西方政府一旦認定「一國兩制」破壞了香港的司法獨立,恐怕更關心的是香港的「產權獨立」和「金融獨立」。已經一連串發生的中國公民在港被擄、財產被清算事件,早已為西方敲了警鐘。港幣的超發以換取美元外匯供北京使用,也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此刻港幣與美元之間的掛鉤,正在搖搖欲墜之中(參考 《一國兩幣還是一國一幣》)。  

一言以蔽之,在美國對中共算總帳的當下,一個逐步「被中共化」的香港,隨時可能成為美國對中共政策的標的,將香港歸類為算帳對象的一部分,把對中共的政策,一體適用於香港。而就在此刻,一百萬香港人走上街頭,告訴世界,香港的司法獨立又被抽掉一根柱子。  

香港若殞落,珠江三角洲九大城市形成的「粵港澳大灣區」計劃亦將隨之殞落。這是因為,香港的人身安全、資產安全、股市獨立、貨幣獨立、司法獨立,代表的是整個大灣區的支柱;當世界失去對此樞紐的信心,所謂的大灣區就會成為一個失去軸心的鐘錶,只是一堆散落的齒輪。香港曾是亞洲兩大貨物、金融樞紐之一,當它殞落,得利的是新加坡,大量國際企業的區域總部、轉口貿易、財富將奔向法治健全的新加坡。當下,雖然許多企業還在香港運作,但多數企業主和富人,已將銀行帳戶轉遷新國,因為擔心香港帳戶隨時可被封。近在咫尺的台灣,除了回流台商之外,恐怕享受不到這外溢效應,一方面因為台灣的商業法治遠落後於過去的香港和現在的新加坡,另方面外人眼見台灣內部還在辯論「一國兩制」的利弊,他們害怕兩次掉在同一個坑中。

是誰把香港搞壞的?

這問題還需要問嗎?一般人會說:當然是中共。但是,當下處於選舉敏感期的台灣,應該再往下細問一層:中共的哪個派系?認識到這是一個應該追問的問題,可以幫助台灣選民去思考一個過去不曾思考過的問題:發生在台灣的統戰,並不一定來自單一的中共派系,也可能來自不同派系,他們的統戰目的和手法,甚至可能是相衝突的。  

中共派系的分類,最簡單的分類法是分為兩派:習派,反習派。這種分類法,適用於過去七十年的所有中共領導人,如毛派/反毛派,鄧派/反鄧派,江派/反江派。我們就採用這簡單分類法。  

習近平上任之初,只是個派系妥協的過渡性選擇,他本人毫無班底。隨後一連串的反貪整肅,可視為他假戲真做,選擇性打腐以建立自己班底的大躍進。被他整肅的總株連人數達到一百二十萬人,人人不知自己是否是下一個倒楣鬼,於是形成廣大的反習勢力。從一九九七年之後的十五個年頭,香港早已成為中共既有派系的地盤,利用香港的特區地位所延伸的盤根錯節利益,與2012年上任的光桿司令習近平可說毫無干係。  

2014年的行政長官是否普選的爭議,後來演變成為「佔中」的巨大事件。先請問:壟斷香港的行政長官指定權,對習派還是反習派比較有利?  

2017年在香港「被失蹤」的肖建華,其人至今生死未卜,而其旗下的三兆人民幣資產,一直到兩年之後才被拆解(台灣的銀行界因此損失重大)。可問:他從香港被非法遣返,對習派還是反習派有利?被賤價肢解的鉅資,最終又會流向哪派?  

行政獨立、司法獨立才是民主的最大保障,以及起事的那一方,不一定就是想把事情鬧大的一方。

接下來就可以問了:在當時美國制裁中共的巨大經濟壓力下,強推特首一人特批就可遣返中國的「逃犯法例」,對習派還是反習派有利?哪個家族具有如此強烈的動機,於六月九日夜間十一時零七分,數千市民和鎮暴部隊衝突、現場情緒高漲之際,指示特首發出絕對不更改立法日程的全民告知?哪個特首如此愚蠢,不等第二天群眾退去之後才發出絕不退讓的公告?是哪方巴不得事情鬧大?好在,香港市民並沒有吞下這個魚餌。  

從現在到2020年一月的投票日,台灣將經歷許多社會風波。當風波來臨時,台灣社會心中請記得兩件事:行政獨立、司法獨立才是民主的最大保障,以及起事的那一方,不一定就是想把事情鬧大的一方。

愚蠢低級的「故宮」分遷計畫

走遍全球,博物館的高低標準就在於「精品集中」四個字,人潮、錢潮、讚嘆潮都在這四個字。(本報資料照片) 將故宮博物院打散分遷的計畫,既愚蠢又低級。但是,以「保持中華文化」為由的反對分遷者,此處要說聲抱歉了,因為我是支持台灣去中國化的,我只是多年來看到台灣去中國化的方式如此的愚蠢和低級,才為文點出台灣這樣做其實是在自殘、自我限縮世界地位、控制下一代的心靈空間。  

把話說到底,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台灣主體論者、去中國化工作者、或台獨工作者,請你花幾分鐘時間,來想想把已經國際知名的世界級文物館「台北故宮」拆分成數個零散無系統的文物館,這動作中的愚蠢性和低級性。  

要把「台北故宮」(The National Palace Museum)去中國化,我贊成。台灣有台灣自己的主體性,憑什麼把一個集中中國文物的博物館當作台灣的鎮國之寶?同樣的,憑什麼把一個「中正紀念堂」當作台北的鎮市之寶?我告訴你,憑得不是它們的中國符號象徵,憑得是它們是人類重大歷史的一部份、憑得是它們帶來巨大的觀光收入、憑得是台灣人容許它們屹立以向世界證明台灣人已經跳脫過去、迎向未來的氣度和拓展性。容許它們屹立,表示的是台灣人已經不用再依賴悲情吃飯,不用再靠著互毆自殘獲得權力。

博物館的高低在於「精品集中」

要去中國化,途徑太多了,提高眼界、放開氣度,台灣人可以想出一百種有創意的方式來去中國化。人類歷史上恩恩怨怨的時代多了去了,為什麼有些民族有些國家就能在恩怨的基礎上文明不斷精進,而另些民族和國家就因為恩怨而不斷退化,集體IQ退化到80而惹人訕笑?這就是智慧和愚蠢、高級和低級之間的差別。  

要把故宮去中國化,改個名字不就得了?人要是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帶來的某種象徵性的聯想,整個容不就行了?至於非得把自己肢解,鼻子接到大腿上、手臂和小腿互換位置嗎?文徵明和蘇東坡的字畫本來就來自泛中國文化,你把它一個放到西班牙一個放到阿根廷,它們就不中國了?走遍全球,博物館的高低標準就在於「精品集中」四個字,人潮、錢潮、讚嘆潮都在這四個字。大英博物館的埃及館藏引得埃及人氣得牙癢癢,但也不得不承認若非英國的現代文明高於埃及,這些人類瑰寶早就消失了。埃及精品在英國,證明了現代英國人的品味高於埃及人。對於中國敦煌精品,道理也一樣。

展現台灣文明高度

我在精心保存的德國紐倫堡希特勒演講廣場駐足嘆息,學到了一輩子從書本中、電影中得不到的深刻感受。那當下沖進我腦門的是當下德國人對保存人類歷史的尊重,而不是對過去德國人的蔑視。但是,如果當代德國人因為恥辱感而毀了那座廣場、消滅了黨衛軍的物件,我就會看不起當代德國人,認為他們是一群不懂得反省、不敢面對歷史的低級人類。  

容我說句粗話,人都有屁,但脫褲子放屁就是笑話;同樣的,國家、社會都有恩怨和恨,但靠銷毀歷史物件來解怨消氣,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容我說句重話,打散分遷故宮,會想到這個餿主意的人本身就是中國式的思維,本人就應該閉門檢討自己的思維方式是不是首先該去中國化。你這思維和中國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有何不同?正如史學家林毓生曾經感嘆過,中國五四運動時所採取的破舊立新方式,正是屬於他們想要打倒的傳統下的招數。

台灣若要有主體性,去中國化當然是必要的,但是用中國式的思維和方式來去中國化,本身就是笑話,也證明了很多喊去中國化的人的思維底層就是中國的。台灣達到真正主體化的那一天,一定就是能夠平視中國的那一天,沒仰視,也沒俯視。  

台灣是世界方塊字使用圈內的文明領頭羊,不要那麼畏畏縮縮、雞腸鳥肚,拿出氣度和高度來,就把現在的「台北故宮」正名叫做「中國故宮典藏院」(China Palace Museum),堂堂正正的平視中華人民共和國為鄰國,告訴世界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蘇東坡的字畫,若非台灣的先進性,早就在中國文革中消失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有一天會感激台灣的文明高度的,就像今天埃及的文化人感激英國人的文明高度一樣。

「台中人」做台灣總統

在地緣歷史和海洋文化下,只有越來越廣義的台灣人,沒有越來越狹義的台灣人;「公民」的概念,就是最準確的概念。(取自freedigitalphotos)

過去一年,發生了兩個事件:砍掉日本殖民時期「嘉南大圳之父」八田與一銅像的頭,以及在敗退台灣後才建設台灣的蔣介石的棺木上潑漆。這兩現象,可簡稱為「八田與一砍頭」和「蔣介石棺木潑漆」事件。  

做這兩件事的,一為年過六旬的大人,一為年輕人,有些媒體稱當事人為「極端」,有些稱之為「熱血」。先不管你的看法如何,且容我先講一個真實的小故事。

我是「台中人」

不久前在桃園機場,一位長相端正清秀的15歲青年,引起了某位長年穿梭台灣和中國的長輩的注意。此長輩看他一人獨身搭機,好奇的問他:你是哪裡人?15歲青年回答:我從中國來。長輩說:聽口音、看長相,你比較像台灣人啊。該青年這才說出一段讓這長輩嚇一跳的話,青年說:我爸爸是台灣人,我媽媽是中國人,所以我的真正身份是「台中人」。  

現在,這位「台中人」,在台灣某地某校讀書。根據內政部的公開資料,目前在台灣,父母雙方一方拿台灣護照、一方拿中國護照的青少年和兒童為268,836人   但是我曾聽說內政部移民署的內部未公開資料,總數已接近50萬人(若有誤,歡迎移民署糾正)。  

另外,父親是台灣人,母親是越南人、菲律賓人、印尼人等東南亞新移民子女,人數也在30-50萬人之間。  

再提出四個現實上廣泛存在但媒體通常不願多談的數字:其一,根據陳耀昌醫生的最新研究,1949年之前,生活在台灣島上的早期本土漢人居民,幾乎都至少擁有15%到30%的南島語族DNA。其二,自1895年日本統治台灣,台灣的日裔後代人數爭議不斷,從30萬到200萬都各有推論。其三,1945-49年間才抵達台灣的「外省人」和「本省人」的後代,數量不詳(因為政治不正確,已經沒人在統計)。  

啊,還有第四個更加政治不正確的數字:台灣人長住中國之後和中國公民生下的子女,未選擇回台定居者。按常識判斷,這數字應該也是以「十萬」為計量單位。  

那麼,什麼是「台灣人」?

看了這些數字,你會怎麼定義「台灣人」?我有一個定義:凡是生活在台灣,不放棄國民身分證(或其他居留證件),有繳稅的人,就是「台灣人」。就是說,在地緣歷史和海洋文化下,只有越來越廣義的台灣人,沒有越來越狹義的台灣人;「公民」的概念,就是最準確的概念。  

不久前寫了一篇文章,《藍綠的50道陰影》。綠營和藍營中的許多朋友,有人贊同,有人批評,還有人贊同但是認為「不應該把話講得那麼白」。但是參諸「八田與一砍頭」和「蔣介石棺木潑漆」事件,再來回味該文,我現在覺得該文講得還不夠白。

老人請別情緒綁架年輕人

做出這兩事件的人,還有那些氣憤填膺或拍手叫好的人,很抱歉,你們的情感狀態,至少在這兩件事上,都還處於人類初級或原始的階段,你們都還活在過去的記憶?,缺少向前看的格局。七十、八十的「老人」倒還罷了,連20、30歲的年輕人,都還在以祖父、曾祖父的經驗為座標,定位自己今天和未來的角色,台灣的未來要靠誰?  

台灣在世界上經濟競爭力的弱化,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老一代不交棒」,這點大概已無疑義。但大家沒注意到的是,台灣的老一代不但在權力上不交棒,連情緒狀態都不交棒。老一代不但用權力綁架了年輕人,也用情緒綁架了年輕人。奇妙的是,台灣的年輕人在權力、社會資源、財富分配這些利益問題上,非常懂得老一輩的害處,甚至不惜走上街頭抗議,但在情緒和認知方式被老一代綁架這件事上,卻如此的綿羊,有些人不知不覺,有些人即使知覺了也悶聲不響。

老情緒怎麼帶領新台灣?

在情緒狀態這件事上,台灣社會是如此的自閉,自欺欺人到了看不見事實的地步。再過十年,前述的台灣的「新移民」、「新住民」、「新混民」,總數可能將到達300-500萬人。十年後,台灣的人口結構和認同結構將會是一個「新台灣」,今天還在企圖用「老情緒」面對「新台灣」的人,請問你到時候要怎麼辦?要怎麼做人?  

二十年後,台灣一定出現相當比例的議員、立法委員,其身份是「台越人」、「台菲人」或「台印人」,請問今天對「八田與一砍頭」和「蔣介石棺木潑漆」事件氣憤填膺或拍手叫好的人,到時將如何自處?你們的初級和原始的情緒狀態,能夠應付一個新台灣嗎?你們是助台灣之人,還是害台灣之人?

「台中人」當總統

請記住,三十年後的新台灣可能選出一個「台中人」的總統。不要說不可能。三十年前,你若說美國會選出黑人當總統,人們的牙齒都會笑掉,你若說台灣會選出一位女人當總統,那也是牙落滿地。  

台灣人最好趕快從《藍綠的50道陰影》中走出來,建立一套新的、基於事實的台灣論述,否則不但新台灣的主體性無從建立,在人口結構大挪移之下,台灣也將成為世界潮流中的自閉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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