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這權力，我會宣佈台灣已經進入緊急狀態 – 思維和意識被野火燎原的緊急狀態。說的是習近平一月二日的「告台灣同胞書40週年講話」；它不過是一場習近平在其國內政鬥進入白刃戰之際，急就章拼湊出的自救發言稿，充滿了老掉牙的時空錯亂及累積了40年的邏輯矛盾，卻在幾小時之內把台灣的政府、藍綠政黨、政治人物、媒體輿論搞得野火燎原；逐字逐詞分析其「微言大義」者有之，怒罵駁斥者有之，謹慎附和者有之，用其打擊政敵者有之，順勢表態者亦有之。台灣這種杯弓蛇影的狀態，反映了台灣在主體性建構過程中的焦慮及脆弱，而事實上，2019-2022這三年卻是台灣最需要冷靜、理性、團結的時刻。
黨國中華四結構層層剝
以下這段話在2018年我說過兩次，現在2019年要再說一次，因為重要的話要說三次：「⋯⋯台灣社會，如同事前編好了程式一般，膝蓋式的反應如噴泉一般的射出；藍綠、統獨的對立，再一次在北京按下按鈕之後引爆」。這次北京對台灣的按鈕就是習近平的「告台灣同胞」20分鐘講話，台灣的政壇、輿論界、社交媒體炸開了鍋，匆促的回應和分析鋪天蓋地而來，加深了綠營的內鬨，擴大了藍綠的裂痕。這正是北京期待看到的反應，台灣又再度中計了！
本來真的沒興致評論習近平的對台講話，因為真正反映他的政治立場的講話，是一個月前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以及「改革開放40週年」兩個場合的講話，那裡面有他真實的政治立場和風向標。如果一定要評論他這次的「告台灣同胞書40年」講話，我只有8個字：時空錯亂、邏輯不通。就像台灣近來經常批評蔡英文總統的「文青文膽」不接地氣一樣，習近平的這次講話內容也是「僵化文膽」的不接地氣之作。以習過去表現出來的雄心，及以中共理論家的水平，竟然在如此重要的講話上如此不用心，訴諸粗暴的口號、敷衍了事，凸顯了他國內政治處境的困難已到懸崖邊緣，已經無心無力細膩的應付台灣客觀獨立存在的難題。而台灣整體社會在長期的弱者心態和悲情主義之下，竟然把這膨風自救的演出，當作正經八百的一回事隨之起舞，這也凸顯了台灣對長期存在的「中國威脅難題」尚無中心論述的共識，以及自我信心的缺乏。
為何說時空錯亂
先說時空錯亂這件事。自1958年毛澤東通過彭德懷的口，發布「告台灣同胞書」以來，中共每次經歷大鬥爭後，出線的新領導人都要發表屬於他的「告台灣同胞書」。今天習近平的版本，之所以用「40週年」為題，是以中共一黨專政下所屬的花瓶機構「人大」在1979年所發佈的那份為起點。那是文革鬥爭剛結束、兩岸達成金門砲擊停止、具有代表性的日期。
讀者們、看官們，請注意一件事：「40週年紀念」？那表示今天台灣一半以上的人口，當時還未出生，而50歲以下的人，對「台灣同胞」這四個字恐怕是怪異感多於熟悉。以我在中國生活20餘年的經驗，今天40歲以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如果沒有陌生外人在旁邊側耳，聽到「台灣同胞」這個詞，也會感到古怪而撲哧一聲笑出來；在日常用語裡，他們會說「台灣人」和貶義的「台巴子」，頂多用諧音搞笑的「呆胞」。台灣，在絕大多數50、甚至60歲以下的中國人民腦中，不管他是看得起還是看不起台灣，老早就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政治實體了。
而2019年，在雙邊的50歲以下人口都對「台灣同胞」一詞無感的現實下，習近平還在發表「告台灣同胞書」，這不叫不接地氣，什麼才叫不接地氣？紀念會上正襟危坐的中共黨員、不做鸚鵡就會被幹掉的中共媒體，像念經一樣的覆誦「台灣同胞」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作為被指稱對象的台灣人，竟然也理所當然接下這個界外球，本來可以贏一分的卻因為搶接球而輸了一分。
時空錯亂的第二例。1979年「告台灣同胞書」的情境是黨對黨，共產黨與國民黨。40年過去了，今天台灣不但國民黨不代表台灣，連民進黨都不代表台灣，沒有政黨可以宣稱代表台灣。而依然自認為代表全體中國人民的共產黨，竟然以為台灣還是40年前的台灣，「願意和任何黨派談」。共產黨對台灣的無知，在此曝光無遺。台灣社會要警惕啊！要警惕的不是共產黨對台灣現狀的無知，那還是可以理解的，要警惕的是，共產黨對它自己所處國度的人心，也是無知的。有一天它因為這點而翻車，可能因失控而衝向台灣。
時空錯亂的第三例 – 語境的錯亂。我曾提過好幾次，什麼「九二共識」啦、「一國兩制」啦，這些老梗早該從台灣人的字典中去除，如果為了引述或討論歷史而不得不用，至少得加上引號或稱之為「九二XX」、「X國X制」等等。
這樣說並不牽涉到這些「老梗詞」的意涵，而是這些詞在十年前還有模糊創新的空間，但現在已被中共單方給抹殺殆盡了，中共要話語上的鴨霸權，台灣就不能給它鴨霸權。台灣政府、媒體和知識界，如果還鋪天蓋地的覆誦這些老梗詞，哪怕是駁斥，也是中計。道理上，當中共採用「九二共識」、「一國兩制」進逼台灣時，台灣政府的正確反應應該不是駁斥或說拒絕，而是應該舉重若輕的對中共以及國際指出，老梗解決不了新局面，請更新腦袋、更新用語後再來談。
關鍵處邏輯不通
邏輯不通之處，僅舉其中最關鍵的一個例子。當你把「兩岸同屬一個中國」、「探索“兩制”台灣方案」、「制度不同，不是統一的障礙」這三個命題放在一起，問題就出來了：既然如此，為什麼只探索「台灣方案」而排除探索「大陸方案」？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屬於中國嗎？中共一黨專政的制度不屬於中國嗎？大陸人民不是人嗎？他們不能在一個中國的原則下討論「大陸方案」嗎？
談過了習近平講話中的時空錯亂，來談談台灣人隨之起舞這件事。
台灣人會隨之起舞，撇開那些有意唱和的人不談，多半是因為情緒狀態和落入語境陷阱。而，台灣人會因情緒而失去理性、會掉入語境陷阱，主要是因為台灣人還受困於弱者心態和創傷症候群。很抱歉，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只能用「女權運動發展史」來說明這點。
台灣在尋找自我主體性的過程上，還處在類似當年女權運動的發展中期。猶記得70年代，美國的女權運動雖然領先全球，但仍然處在「說NO」的青春期。典型症狀就是凡事只會說NO, 我不要這個、我不要那個、拒絕男性威權，好像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所有不幸都來自男性沙文主義。一直要到公元1990年之後，女人這個群體中的年輕世代才開始找到自己的主體性，開始會說YES，我要的是這個、那個，我只要自己做主人，我的身體和心靈都自己做主，男性沙文主義隨他自娛自樂去吧。
以此為喻，台灣對中共霸凌的反應模式，還停留在人權運動的青春期，勤於說我不要什麼的NO，而拙於說我要什麼的YES。大家想想，這麼多年來，包括此次中共時空錯亂的「告台灣XX書」，台灣人是不是還生活在「說NO」的階段？雖然蔡英文總統的「四個必須」在用語上已經從過去的「X不」轉換為「四個必須」，算是從「說NO」往「說YES」踏近了一步，但是，本質上還是「以中共的YES為座標」在發言，而算不上「以台灣自己的YES」為核心。
台灣人一向隨著「中共要的YES」起舞，豈是偶然？駁斥中共要的YES，固然可使國際上同情台灣，但國際是現實的，中共比台灣更懂這一點。台灣若要堅固自己的國際主體性，不管你是台派還是中華民國派，必須清晰的說出「YES, 我要這個、那個」，並且圍繞著這幾個YES鋪陳一套核心論述。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先生，坦白說，我還滿同情他的，過去幾年忙著清算政敵、忙著躲避被政敵清算、忙著經濟挖東牆補西牆，現在再碰上一個看穿中共本質的川普，14億雙眼睛盯著看他表現，你說人家容易嗎？屋漏偏逢連夜雨之際，倉促拼湊出四千多字的「告台灣XX書」，無暇與時俱進只得容忍幕僚時空錯亂，還好事後有修補文匠為他整出個「習五條」，算是對黨內各派有了交代，也算是給世界上的中國專家們提供了猜謎材料。但台灣社會心?得明白，這不是一份值得逐字推敲的文件，隨之起舞更是洩露了台灣之底。想要了解習先生接下來想幹什麼、能幹什麼的人，不如把時間花在研究他在2018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以及「改革開放40週年」上的講話，那上面才有天機。
（本文曾刊於：今周刊）